《园中的你》兮树

1、骑士

　　你是一名授勋不久的年轻骑士，这辈子头一回离开家乡，踏上激动人心的旅程，为的是寻找值得托付佩剑与长|枪、奉上誓约与忠诚的主君。你虽然惯有贵族姓氏，家中却早已没落，甚至无力雇佣扈从，因而独身上路。

　　途中你偶然发现了一条林中小径。眼下正值丰收季节，道边的野草与农田里的麦子都被秋意染成金黄色，在那小路畔却一簇簇地有嫩草与鲜花冒头。

　　你大感好奇，离开林中有王国守卫巡逻的大道，循着那一丝生错时节的绿意向着古老树林的深处进发。小道两旁的春意随你前进的步伐变浓，野花芬芳扑鼻，道边古树垂下的枝桠上结着你没见过的深红色果实。你下马改步行，生怕兴奋的坐骑踏坏了这娇艳而柔弱的花花草草。你为身周的奇妙景致与氛围着迷，以致于忘记回头看一眼，没发现尘土飞舞的大道已经消失在绿海之中。

　　如果那条小道再长一些，也许你就会不安起来，萌生归意。但你很快抵达林中小径的尽头－－穿过古老而低矮的围墙中段被岁月侵蚀出的缺口，你发现自己误入了一座美丽得恍若不属于这个世间的花园。

　　这座花园春意长驻，鲜花永远盛开、不会凋落腐朽。目之所及，成群的蝴蝶扇动闪光的翅膀，穿梭于奇花异草之间，像一阵吹走空气中最后一丝尘世气息的美丽风暴。你疑心在翩翩起舞的蝴蝶中看见了拇指长短的小人，也许那是传说中的花之妖精。

　　花园被高大茂盛的树木环绕，枝头被累累的果实压弯，你凑近了细嗅，带着清爽涩意的甜香太过诱人，你没忍住，摘下其中一颗不知名的果子，用袖子擦了擦表面咬下一口。那是你从未尝过的甘美滋味。只在小时候节庆时在父亲效忠的主君宴会桌上见过的那些漂亮浆果都肯定远远及不上这里随处可得的果实。

　　回过神时，你已经将果子吃下肚，你这才想起左右四顾，也许这花园有主人，他是贸然闯入的陌生人，偷吃果子也许会被责怪。

　　怀着一丝做了错事的忐忑，你将坐骑拴在花园入口的一棵橡树下，去而复返，扬声恭恭敬敬地报上姓名和家乡，解释自己只是个误入的过路人，为偷吃了一颗树上的果子感到抱歉。

　　良久，回答你的只有树叶窸窸窣窣的低语。

　　你胆子大了起来，开始往花园更深处前行，好歹还有一丝警惕心，手搭着剑柄。

　　穿过蝴蝶风暴，你眼前的景色骤然变得开阔。那是一片茵茵的绿草地，一座垂坠着华美猩红色门帘的营帐矗立正中。这座花园果然有主人。你正手足无措，帐篷门帘掀开，有人走了出来。

　　你先看到的是逶迤及第的裙裾，浓郁得仿佛要滴落的蓝，你只在祈祷书的插画中看到过有人穿这样稀有而昂贵的颜色。

　　而后你抬起视线。

　　你的呼吸因为来人的脸容而乱了一拍。

　　那无疑是你今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

　　她没有戴发巾，长卷发越过肩头披散而下，像流泻的黄金。叠在蓝色长裙外的猩红罩衣也无法遮掩住她的曼妙身姿，修长、纤细又挺拔，让你想起家乡的白桦。而她的面颊，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和嘴唇，在她映入你眼帘的那个瞬间，你就失去了以语言描绘她脸孔的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只余下确凿无疑的惊艳与震撼。

　　这位淑女无疑身份高贵，是你应当恭敬地垂下视线回避之人，连肖想都是亵渎。她的美令人颤栗，那是一种接近恐惧的感情。但她的宁静微笑足以让任何人忘记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一眼，你便坠入爱河。

　　你结结巴巴地重复刚才大声说过的话，自报家门，在坦白吃了一颗果子时因为懊恼耳根都红透。但淑女微笑着摇摇头，不需要一个词，你便明白了她并不介意。按照常理你应该告辞离开，在破旧旅店过夜时回想这个奇妙的午后，不确定这一切是否是妖精作祟，只是一场梦境。但你反而请求在这里略微歇脚。坐骑需要吃点草恢复精力。你用了这个蹩脚的借口。

　　淑女微笑着颔首同意，转身走进帐篷，再次现身时手里有美酒和干酪。

　　一回头间，草地上多了桌椅，你成了座上宾。

　　杯中醇醴是你喝过的最好喝的酒，但对此你已经不再惊讶。理所当然，你相信这里的一切都举世无双，正如花园神秘而迷人的女主人。

　　她缄默而文静，只是礼貌地微笑，以点头摇头回答你的问题：她住在这里。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花园。园中一年四季如春，一直如此。

　　在你问到她一个人住在这里是否有不便的时候，淑女迟疑了一下，最后摇头。

　　美酒壮胆，你又问她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这次淑女没有做出回答，只是她美丽到不祥的微笑中多了一丝你无法解读的情绪，像是哀愁，又像是喜悦。

　　你吃饱喝足时太阳已经开始落山。夜间行路不是个好主意，于是你觍着脸请求在某棵树下露宿一晚。

　　淑女应允，依旧和气地向你微笑。她转而向花园最深处的一棵巨大栗子树示意，摇头三次，面色变得凝重。

　　你明白那是警告，你不能去那里。你当然应下。好奇的种子却悄然生根。直觉告诉你，淑女刚才表露出的那一丝难懂情绪也许与那棵树有关。但每个人都有秘密，你暗自承诺，一定会尊重淑女的意愿，不主动窥探她的秘密。

　　当晚你睡在果香宜人的树下，身上盖着获赠的柔软羊毛毯。醒来时你感到神清气爽，厚厚的草地像天鹅绒，比蹩脚旅店的板床要舒适太多。你打算告辞，但与花园女主人说了几句，不知怎么又坐到了长桌边，然后一晃之间，太阳又已经早早下山。你大感抱歉，只能再多打扰一宿。

　　一晚过后，又是一晚，又一晚。

　　你开始还会不住地为自己叨扰而道歉，后来，就和始终礼貌和气的女主人一样，你也一言不发地接受了今晚依旧会在树下睡得香甜这件事。

　　这花园中没有衣食之忧，气候宜人。不管看多少次，你每次睁开眼都会为身周美景而轻声叹息。其实就这样过下去也不赖。你心头浮现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另一种更为强烈的感情战胜了安逸的怠惰：

　　你对女主人的爱意只增不减，几乎难以自持。

　　她对你仍旧没有说过一句话。但你已经知道，那是因为她口不能言，那似乎是什么邪恶的诅咒或是法术遗留下的症候。她的遭遇令你心头怜爱之意更甚。

　　你猜想她应该也清楚你怀有的感情，你也明白自己配不上她、不可能得到她的爱。你甚至不敢在入睡时面朝那顶华美帐篷，在做了旖旎的梦后反而被自我厌恶击穿。你对她的爱更接近崇拜，她取代了主名，成为你睡前祈祷时的对象。神就该高高地供奉，这样礼貌的主客关系就已经让人知足。本该如此。

　　但再虔诚的信徒也会被触碰圣像的冲动骚扰。你开始提议带她离开这座花园，也许外面的世界……不，外面的世界一定存在着取回她嗓音的办法。每次你那么说，淑女都会露出那神秘难解的笑容，而后坚定地摇头。每一次，你心头账上对那棵栗子树的好奇心都会增添一笔。

　　你不知道在这永远欢悦的秘密花园里逗留了多少时间，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在这里都丧失意义。后来你不再是这里唯一的客人。先是着白袍的修士，而后是逃离饥荒和战火的小姑娘，还有笑嘻嘻的吟游诗人，大多数人来了又去，你却留在这里。

　　终于有一天，你决心前往花园深处的那个角落，到那你眺望过无数次的树冠下。游吟诗人试着劝阻你，他似乎知道什么，却不愿意说。你去意更加坚决。

　　第二天，在黎明鸟儿的第一声啼啭响起之前，你就擦拭好佩剑，悄悄地绕过女主人的帐篷，踏着布满晶莹晨露的细草，离开草地，循整洁的石子小路走到花园另一侧的尽头。

　　那棵栗子树比你想象得还要大还要茂密。昏暗的天光之中，阴翳的枝桠之间似乎有硕大的果实轻轻随风颤动。但你顾不上抬头看，因为树下还有一个人。

　　那是一位身着白银铠甲的骑士。他倚在树下，像在小憩，但你走近一步，他立刻睁眼。他有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但冷冽的眸光令人生畏。

　　你询问白银骑士是什么人，对方唇角一勾，没有作答。

　　你又问那位美丽的女主人失去声音是否与他有关。骑士与女主人一样沉默，点了点头。

　　最后你问骑士，是不是因为他，她才滞留在这里。

　　白银骑士笑了。那是会让少女春心萌动，令你嫉妒又莫名心头骚动的笑容，带了一丝温和的嘲讽，并没有恶意。

　　“如果你能在公正的一对一比拼中杀死我，那么她就不必继续待在这里。”

　　你立刻理解了一切。是这身着闪亮铠甲的骑士将她囚禁在这永远充满欢悦的花园。也是他夺取她的声音，你未曾听过的美妙嗓音。而为了拯救心上人，你与从小听过的那些长诗中的主角一样，拔出佩剑。幸好你还带了盾牌，穿了全副甲胄，你那么想。

　　每一天从她手中接过的美酒和佳肴已然融入你的身体，你坚信自己已然脱胎换骨。爱情让你感到无所不能。

　　“你是认真的？”白银骑士叹息。

　　你感到被侮辱，握紧剑柄，恶狠狠盯着他，以此传达决意。

　　于是白银骑士便借力支着剑站起身来，他那柄没入鞘的双手剑像扎入泥土的拐棍。他对武器的轻慢让你信心又多了一分。他甚至没有盾牌。

　　你大声报上姓名，摆出架势，怒喝着足下一蹬，挥剑向胸甲与肩头铠甲的缝隙砍去。

　　剑光划出半道便陡然歪折，你的手也不受控制，偏移出你的视野。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下一刻，剧痛占据了你思绪的每个角落。

　　天旋地转，你知道自己倒在了柔软的草地上，被余光瞥见的亮光牵引，你艰难地转头，看到了自己的爱剑、然后是自己的手和胳膊，都在半步之外的草丛中，与你的身体隔了一片正在泛滥的红色池塘。

　　十分迟钝地，你意识到自己输了。而你甚至没看明白白银骑士是怎么做到的。

　　你听到自己的呼吸声，越来越响，随着每一次吸气都变得更为粗重艰难。你正在死去。你没有力气去看你的对手，杀死你的白银骑士，也没有力气转向草地帐篷的方向。

　　眼中一会儿清晰，下一刻又变得模糊，你只能呆呆盯着上方栗子树茂密的枝干。

　　微薄的晨曦透过枝桠洒在你脸上，你觉得刺目，费力地眯起眼睛。而后，你第一次看清了树上随风摇曳的硕果。

　　压弯枝头的是一颗颗只剩下骨骼的头颅，疯长的藤蔓拴住它们，又或许，那其实是头颅们死后疯长的发丝。

　　那便是你见到的最后景色。

　　来不及数这树上惨白的果实有几颗，你便被骷髅凹陷眼眶中的黑暗吸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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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短篇，主角CP大概会HE~
中世纪手抄本上的红配蓝衣服真的好好看啊……（扯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