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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枷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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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的位置并不难找,只是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
无他,因为要进行手术,沈之岚的脚裸露在外面。
她都没有发现,她的岚岚什么时候瘦成这个样子了。
沈之岚也看到推门进来的父母,突然开始剧烈挣扎起来,整个人陷入了昨晚在窗台上的状态,俞枫看到很快的扑上去压住了她,却没拦住她疯狂的想要自残的行为,本来就伤痕累累的脚,用力的向床沿撞过去,甚至可以听见骨骼断裂的声音,而她却好像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一样,林述急忙去控制住双腿,却还是晚了一步。
医生很快就过来了,给打了镇静剂,才让人勉强平静下来。
“这个脚要重新做CT,重新制定手术方案。”医生皱了皱眉头,叹息,“你们怎么弄得,不是说要好好安抚病人的情绪吗?我们医生就算有通天的办法发,也没办法救回这么一个人啊!”
穆婉思冷眼看着俞枫崩溃的跪坐在地上,“沈远,你凭什么背过身,你转过来,给我好好看看你女儿的脚,你不是一直觉得她欠了你一双腿,现在她还给你了,你满意了吗?”
“满意了吗!”穆婉思从来没有用那么尖利的声音说过话。
“我,我……”沈远从来没有觉得说话是那么艰难的事情。他想要否认,可是在这么一双脚面前,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们夫妻少小习舞,一双脚,不说完美无瑕,至少也绝不是这个样子。
“医生,方便把这孩子的腿固定住吗?心理医生我们已经约好了,等她动完手术就可以进行干预了。”
林述压着她的腿,甚至能感受到这孩子潜意识里面想要自残的倾向,害怕不小心又伤上添伤。
穆婉思走过去,拖着跪坐在地上的俞枫,以这样的姿势,拖到病床前,掀起对之岚来说偏大的病号服,一字一句地说,“你知道岚岚从什么时候起开始自残了吗?”
“你知道如果昨晚不是小期闹着要去见岚岚,你们家别墅楼下就要多一具尸体了吗?”
“而你们夫妻会什么时候发现呢?一天?两天?可能沈玉树自己在外面呆不下去了,灰溜溜的回到家会比你们先发现吧。”
“沈远,你当初救她干什么吗?送她来到这世上受苦的吗?”
“对了,你们宝贝儿子找到了,就在墓园后面的山上小木屋里面,去吧,去找你们的乖儿子吧,去啊!怎么还不去?”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俞枫低着头,甚至没有看一眼的勇气。
沈远像是一下子老了,整个人都佝偻的靠在墙上,十年了,他终于从那场事故中清醒过来了,付出的代价他甚至无法承受。
“沈玉树找到了,我把定位发给你们,把他接回来吧,至于岚岚,先把她一身伤病治好了再说。”
病房里没有人再开口说话,安静的沉睡在病床上的人,她变成这样,没有一个人可以说一句无辜。
父母因为忽视,因为走不出来的阴影,放逐了她。
长辈亲人因为顾虑,因为身份的不便,错失了一次又一次拯救她的机会。
沐浴着爱意的孩子会因为一次不大的争吵离家出走,肆意的说着恶劣的话语,肆无忌惮的做着幼稚的荒唐。
被放逐的孩子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中封闭自己,否认自己,毁灭自己。
温柔的人碍于身份,只能隐晦着给与杯水车薪的关心。
而自我的人,无所顾忌,施恩图报,后悔便发泄,天地以他为中心。
下午,帝都的专家赶到安南,讨论了许久,终于敲定了手术方案。
晚上六点,手术开始。
漫长的等待,就连沈玉树也在手术室外面焦急的等待。
手术的过程很漫长,直到等到手术成功的消息,林期才在家人的催促中,赶往机场,他在国内耽搁太久了。
遗忘,是一种幸福。
你所恐惧的,你所不愿意面对的,我将一一帮你铭记。
沈之岚不好意思的从他的怀里抬起头来,衣服显然是被她的眼泪弄脏了。
他总是这样,不管自己脾气是好是坏,不管自己做了什么,无条件的包容着她,沈之岚想,知道了林期的好,这辈子,便再也没有人能够入她的眼了。
希望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希望她的哥哥能让她再自私一些,再晚一些属于另一个人,让她自私的多占用几年温暖的哥哥。
“哥,手链太好看了,我太喜欢了!”
林期又帮她戴上脚链,“我记得你有一套洛神舞的演出服,把这一整套戴起来试试看?”
沈之岚无法拒绝,抱着盒子小跑着进了房间。
林期低头轻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着急,还是个小姑娘,晚些开窍也好。
沈家。
“你没告诉她你今天回国?”
饭桌上,俞枫迟迟没有等来沈之岚,叹了口气。
沈玉树起身收了多出来的一副碗筷,“在机场碰见她了,我没叫她回来吃饭。”
沈远听了,放下筷子,训斥道,“你又把我们俩的话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
“凭什么呀?”沈玉树没了平日里挂在脸上的笑容,“你们为什么总是不知足啊?难道一定要逼得她都想起来,回到当年的样子,看到我们三个就要打镇静剂才能控制住她不要自残吗?”
“明明知道沈之岚在林家活的有个人样,你们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把她叫回我们家,变回那个不人不鬼的样子啊,爸妈!”
俞枫手一松,筷子落到了地上,着急地起身低着头去捡筷子,却不小心把筷子推得更远,失魂落魄的坐在地上,不住的落泪。
是她的儿子,从小到大,惯会哪儿痛往哪儿戳。
沈玉树看着自己的母亲,他没有立场指责父母,这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无辜的人,他们都只能背负着枷锁,慢慢的走完这一生。
去厨房重新拿了一双筷子,又把跌倒在地上的母亲扶了起来。
父亲这个人向来面子大于天,没办法要求他说出什么好听的话。
他想起妹妹看到林期的样子,那种全心全意的信赖,以及看到他的时候,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恐惧和排斥。
“不是道歉就一定会有原谅。”沈玉树苦笑,“如果道歉必须要得到原谅,那和强盗有什么区别?”
沉默的一餐,沈玉树知道自己不应该反复撕开伤疤上好不容易结的血痂,可是只有这样的疼痛才能反复地让自己,让他们三个罪魁祸首记住犯下的罪孽。
沈之岚精神状况最差的时候,连心理医生都没有办法不用药物进行干预,见到他们,情绪开始崩溃,开始自残,然后注射镇静剂,陷入睡眠。
最后没办法了,才选择催眠的方法,让她忘掉一些事情,医生下的指令是等到她心理承受能力足够大的时候,才会想起来这段记忆。
而且嘱咐他们不要刺激到她。
那几乎是家里面最黑暗的一段时间。
直到后来,沈之岚的脚痊愈了才好起来。
忘记了的记忆只有最痛苦的一段,可是如果她短暂的生命中其余的记忆也看不到快乐呢?
比起在自己家里,岚岚在林家的时候明显的更快乐。
他们没有办法,带着讨好和奢求原谅的关怀如何比得上发自内心的处于本心的疼爱,沈之岚心中的天平怎么可能偏向自己呢?忘记的是记忆,那些痛苦的压抑的情感始终刻画在她的灵魂深处。
像是礼貌的客人,处处是分寸,却毫无情感。
她对这个家充满了抗拒,对于芭蕾更是充满了抗拒。
后来大约是年岁的增长,沈之岚知道自己不能老是住在穆姨的家中,才回到了这个家,但没过多久,她便找到了长久离开的方法,入伍了,封闭式的管理,封闭式的训练。
妹妹在他们一家看不到的地方自由的生长。
母亲重新开始活跃在舞台上,而父亲,也开始了舞蹈编排的工作,看起来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轨,可他们心里面都很清楚,他们身上背负着可能一生都撤不掉的枷锁。
他们一家之中,这一笔糊涂账,一辈子都算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