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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四十八 驯兽 ...

  •   【序】
      1.
      “我虽热爱人类,但我讨厌人。”
      你以这句话概括自己——虽然从不以恶意揣度他人,待人接物堪称和善,但人类社会却常能令你生出格格不入之感,在这个年代,成熟的另一重含义是学会虚伪,老练则代表着精于世故,充分的阅历使你足能看懂与人相处的要诀,却无法勉强自己沦入追名逐利之列。

      聊能成为慰藉的是,你与动物颇有缘分,它们似乎能体察你的善意,眼睛常常清澈懵懂,因智能不足,故而永远不至似人类一般戴着面具生存。
      也因此,你乐于加入动物保护协会,将自己的薪水捐献出来,为城市中许多遭到抛弃虐待的动物提供援助,因它们依赖而感激的目光得到满足。

      2.
      近来从街边捡回家的未知物种,外形如造物主创造生灵时所诞生的残次品。
      它长得不像任何一种你已知品类的动物,形似大型犬却全身无毛,用以侦察情况的耳朵过小,完全不足以聆听周围境况——牙齿不尖锐,身躯也不勇猛,形销骨立的样貌,本能让见者对它产生同情,然而它长得既不可爱也不讨喜,浑身沾染了脏兮兮的泥水,有股长期流离之后的发霉味道,见到它的人根本无暇酝酿出怜悯,首当其冲的反应便是绕道而行。

      它蜷缩于闹市区一角,正被下班回家的你遇到,你先是皱眉倒退一步,随即才反应过来这过分肮脏恶心的东西又是一只遭受抛弃的可怜虫;于是你蹲身下来:
      “小家伙,跟姐姐回家好吗?”

      【上】
      3.
      那个女人,似乎秉承着一副 “圣母”性情。

      如今人类口中吐出“圣母玛丽苏”这个词汇,总会夹带着轻微嘲讽的语气——明明一百多年前,圣母还是普通人不能企及的无上赞誉。
      现在我以赎清罪责为首务,只能暂且抛开我对人类变幻莫测的不解之处,不过,我能明确的是,百年来时移事易、沧海变迁,却有一点标准仍旧亘古不移:
      人们总将利己之物奉为‘高尚’,不利己者则鄙薄待之。

      明白这个道理,再去看人类那些前倨后恭、今昔不一的行为,似乎也变得可以理解起来。
      这也正是我觉得那个女人奇特的原因。

      她不止有点像圣母,而且……不太像个人。
      我并非有意在描述中运用贬义词汇,而是那些形容人类品格的辞藻,无论怎样修饰于她,似乎都不太恰当,动笔陈述此篇因缘之前,我斟酌过不少方式方法去描写她,最终却发现语言绝不是让你了解一个人类的最佳途径——
      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想弄懂人类的灵魂本质,观察她日常行事是最有效便捷的法子。
      短短十日之内,我竟然能产生这样多从前未思索过的感悟,哪怕此刻想来历历在目,尚且觉得不可思议。

      4.
      十日之前,那桩害我数百年不成人形的纠缠官司,终于有望做个了结。

      想我天生神狐,呼吸之间即能收束月轮,人间诸事无不同我息息相关——因此,凡民奉我更甚双亲,月神尚需敬我三分,玉帝亲允殿上不跪;天上神仙渺如云汉,无一不需顺遂我心,方能得享太平。我自诞生之日起,饮必甘露,食定奇珍,履踏云锦,身沐霞光。享尽繁华,端一样坦荡得意人生。

      谁料百年前那蟠桃盛会陡生变故——玉帝同家父沆瀣一气,欲将司掌林野的天仙许配于我,那日正为此摆宴,我烦闷之下饮罢一坛万年佳酿,混沌醉倒下来,在众仙哄笑之中恼羞成怒,为显威严,一口吞没硕大银轮。
      各路神仙望向漆黑一片的下界长吁短叹,月老却忽道:
      “不妙不妙,天狐吞月,凡间气息凌乱,混沌之中红线错牵,这可如何是好?”

      我循声一望,只见他手中握着一团乱糟糟红线愁眉不展;于是醉里迷蒙调侃:
      “不过一团线球,解结又有何难?”
      说罢,我从掌中幻化剑柄出来,以剑光劈向线球正中那根——症结被斩,乱序的红线立刻恢复正常,只剩其中一根断成两截落在地上。
      月老指着我鼻尖骂道:“你怎可如此轻侮姻缘!”
      我垂头数了数他掌中红线数目:“以一换百,岂不是赚了?”
      他抖着手,指地上那两截断线:“怎可如此计算得失!这一段姻缘何其无辜!”

      我摇了摇醉酒后晕眩地脑袋,实难想出所以然,亦不觉得自己有错:“那你要我怎么办?”
      他怒极挥袖:“你扰乱人间在前、毁人姻缘在后,等玉帝裁夺吧!”

      5.
      裁夺的结果么……
      玉帝法旨,因我不知轻重,擅闯祸端,故禁我神通、罚我下界,助二人重续前缘。
      于是自那日至今,我在人间做了百年野狐狸,还是一只形貌不甚好看的、无法吐露声色的奇怪狐狸。

      诸君若问重续一桩姻缘何以如此拖沓,我只得归因于天道无常、造化弄人,除却我法术被禁之外,那被我斩断的红线亦实在麻烦,二人自那日之后百年时间俱未相遇——
      男子心窍痴愚,流连于奈何桥前不肯投胎,几百年修行终成一道恶灵;而女子历经几世,早就换过几名夫君,恰逢这一世她情人短命,又被人蛊惑,于是跑去墓园中做起那“还魂术”来,孰料正使这恶灵得现人间。

      如此这般,方才有了几百年来他们首次再见。
      然而我此时兽形颠沛流离,又如何能助他们再续姻缘?
      更何况,几日时间不见,那恶灵竟习得能令阴阳逆转的禁术,向那无法寿终正寝的女子施用起来,期间更有一黄毛道士作乱,教这一桩事混乱不堪。

      麻烦,人类的情爱何其麻烦。

      6.
      诚然是玉帝罚我,但我亲临凡间,道句纡尊降贵亦不为过——这般委曲求全装作兽形,等了几百年才等到此二人再度相会,本以为待他二人终成眷属,我便可以继续回天上做我的望月天狐,谁料想如今看来,回归天庭遥遥无期矣!

      眼见此世,这一人一鬼已近魂飞魄散之刻,我又别无他法,不由思及那玉帝老儿将我贬下凡间那日所说一句断词:
      “此番小惩,便是罚你不通人性,恣意妄为。何日通晓错处,方能得归本位。”

      于是我苦思冥想,自己到底错在何处?人类性情难懂、行为更是难以捉摸,通人性难道是什么优点不成?姻缘又有何值得维护之处?
      此事实是难懂难通——
      这样思忖着,我又度过了一段不修边幅的光阴,直到遇到那个女人。

      7.
      傍晚那橙红色的余光照进小巷角落,她以一双既香且白的手从地上抱起我装进笼子,安抚起来:
      “是个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呢,冬天很冷吧?而且你又瘦又脏,是被人遗弃了吗?跟姐姐回家好不好?”

      又瘦又脏?瑟瑟发抖?堂堂天狐怎至如此狼狈!
      我对她的形容嗤之以鼻,愤怒抬眼瞪她,却只在她清澈的眼底见到了自己的倒影。
      那眼眸如镜,映出一副又瘦又脏、尚因冬日苦寒不住颤抖的丑陋身躯。我那怒气便如泄了气的皮球一般骤然散尽,又思及近日那些人类路过时的鄙夷目光——
      从前在天庭之中尚能横行霸道,此际落魄竟被人类小瞧,这使我不由格外受挫,顿感失落。

      灰头土脸地被她带回家中,自那失意情绪中反应过来时,她已将我泡入水盆,搓洗起来。
      那手指力度尚可,良久未曾受到如此伺候,不由使我略有些飘飘欲仙,便听她念到:
      “可怜的小家伙,是得了什么遗传病吗?连毛孔都没有一个?难怪冬天被冻得无法行动。”

      家父乃天庭唯一麒麟,我族血统高贵,不胜毛发实乃瑞兽象征,这女人着实无知,竟不感敬佩,反觉奇异。
      我心中充满鄙夷,暗自下定主意,待我修养一阵,便毫不留情离开这里,想办法给那断了红线的二人处理此世麻烦。

      接下来便可回归天庭,再也无须同这些无知凡民打交道。

      8.
      女人白日需去通勤,使我同一群她收留的猫犬留守家中。
      我身体虚弱,被她安置在窝中修养,无聊之时,那些蠢物的私语传入我耳:
      “今天那个男人没有上门呢。”
      “嗯嗯。”
      “她真是好脾气,如果我是人类的话,早该把那个男人咬死。他好烦!”
      “汪汪……那个人太过分了!”
      “还有之前那个,那个什么?好像人类会把那种关系叫做‘亲戚’——那个人来借叫做钱的东西的时候,我闻它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不是好人!”
      “……后来它果然没有再来还过那个‘钱’吧?那对人类来讲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那可以换取我们每天吃的东西——那个人不是第一次来借钱,她借走了我们几年的粮食!”
      “那她真的好可恶啊……汪!”
      “……”

      唔,原来这爱心泛滥的女人除去热衷于出资赡养流浪动物,结识渣滓的本领也是一流,她有一群口称“苟富贵勿相忘”常来打秋风的亲戚,还有恋爱关系期间出轨、后又回来致歉的前任,以及经常留她加班,却不按时结清加班资费的公司——
      这点不是从猫犬口中听来的,是由她每晚归家时间推断出的。

      更奇特的是,她好似并不缺钱,漫说这间房屋价值不菲,屋内陈设堪称小资,便是每日喂养动物所需的水粮亦俱是上乘,用以包扎我伤口的,是人类世界之中高端无菌医用材料;但即便她精心伺候这一屋子活物,自己却穿着最简单的服装、食些普通餐饭。

      凡人寿命比起神界漫长光阴,不过弹指一挥——如此短暂,当然是随意挥霍、纵情恣意才好,否则如苦行僧这般损己利人,岂不更加寡淡?

      我十分瞧不上这般做派,说好听些叫淡泊名利,说难听些叫道貌岸然。
      但我于落魄时候遇见这圣母心肠的女人,真可谓是命中注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也!
      ——她既乐于对那些毫不相干的人出手相助,那我便快捷地成全她一遭。

      倒要看看以自私为本、追名逐利的凡人中,是否能出个为他人奋不顾己的例外。

      【中】
      9.
      你每隔一日便给它洗澡换药。
      说来奇怪,这动物形貌令人生厌,一双眼眸倒有点漆似的光华流转、灵气逼人,每逢你为它搓洗包扎,那双黢黑眼眸便有冷光四射,直直地盯住你面容,叫你不由自主将碎碎念变为自觉噤声;而它眼神时常带着些若有所思,全然不屑与其它动物玩耍,也不似其他动物单纯懵懂,仿佛它并非是什么兽类……而有人类灵魂屈藏其内似的。

      你怔然挥退脑海中那诡异猜想,忍住它泛寒眼神安慰道:
      “这些伤口挺难挨吧?有的化脓了,冬天在外面肯定愈合的很慢——别怕,我动作很轻,你不会觉得疼的。”

      它照例对你的话毫无反应,依旧以那研判神色盯着你,直到你将最后一条绷带打结,欲要起身离去,它才突地扑过来咬住你裤脚,一边向外走,一边从喉咙内发出呜呜的凄厉叫声。

      10.
      你们的终点是一栋占地面积极大的别墅。
      穿过重重浓白迷雾,它将你带到门前,眼神殷切地敦促你按下门铃——
      奇怪,你竟又从那眼中看出来人类才有的情绪。

      来开门的是个年轻女人,她疑惑地看向你:
      “请问您是……?”
      未等这话问完,她身后凭空出现一道浓郁黑气,吓得你后退一步;再度定睛去看,分明是个风度翩翩的男人站在那女人身后,正挽住妻子腰身,礼貌招呼道:
      “小姐您好,来这里有什么事吗?”

      你支支吾吾、难以言明:总不能说自己是被捡来的小动物引到这里来的吧?实情有时反而令人难以置信,如今便是这样。
      那女主人看破你的迟疑尴尬,于是热情请你进屋:
      “我家许久没有客人来访,您先进来再说。”
      你感激地看她,未料这一仔细打量,却发现她眼底青黑、面容苍白,竟是体虚灯枯之兆。

      11.
      连日来,那动物俱将你硬拽到别墅去‘做客’。
      那女子与你性格相合、很快便同你引为知音;奇的是每过子时,她会即刻失去前一日的记忆;而她的丈夫也跟着日渐消沉,那肉眼可见的痛苦神色甚至遮掩不住。
      次次做客后从那别墅中走出来时,带你来此处的动物蹲守在围墙旁,漆黑眼眸中似有水光,似酝酿着无限同情——不知那点怜悯是对你,还是对屋内夫妻二人?

      一切都不同寻常,但你处事向来淡泊洒脱,倒也并不在意那别墅中异状是否会为你带来恶果,只享受于新朋友同你交际的愉悦;直至某日再去,穿过雾气之后,见本该有个院落的地界空无一物,只有阴风猎猎,吹过呼吸微弱的女子身躯,她面色惨败无光,已近衰竭之象。
      而那初见时在你视线内出现一瞬的黑雾,则缠绕辗转在她身旁,不时闪出红光。

      眼前场景叫你不得不面对自己遇见超自然现象的事实,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幻觉后,你下意识看向带你来此的那罪魁祸首——
      它立在不远处,身上歪七扭八地绑满你为它换的绷带,丑陋样子十足滑稽,与它一双黑曜似的眼眸中射出的冷光毫不相衬。

      正当你心头一团乱麻似的分析眼前境况时,耳畔却传来一颇为熟悉的声线,夹杂着令闻者落泪的悲恸:
      “片刻相逢、一夕之欢,原来不能无憾……”

      12.
      原来那团黑雾便是别墅的男主人无疑,你从他哽咽叙述中听尽他同那女人的两世离合,最终他再度吐出方才感慨:
      “以我修为换此世一晌,却无法如愿;倘若早知如此悲凉,那日墓园之中,我当聊守存心,同她阴阳相隔便是,何必求这得而复失之苦?到头来终是竹篮打水、诸念成空……”

      你眨了眨眼,出乎意料地冷静:
      “你方才说此阵,要活人献祭,或是灵体法力?我可以么?”

      那团并无人身的黑雾迟疑道:“小姐此话何意?难道你甘愿为我夫妻二人牺牲?”
      你淡然颔首:“嗯。”
      听他语气震惊,你已明了这件事有多么凶险,但你对这人世间其他事物并没过多流连——于是抉择变得简单,不过几秒时间你便再度确定了自己的选项。

      13.
      那法阵攫取你身上生机,顿时凶光闪烁——因你主动献祭,恶灵终于重获自由,那女孩神魂也从他所造幻境之中挣脱出来,虽然二鬼俱虚弱不已,但因终于明白前因后果而面露释然,叫旁观的你也感到一阵轻松。
      二人得以轮回前,已忆起前世今生姻缘,于是哽咽执手,朝你下拜:
      “姑娘大恩,我二人没齿难忘,今后世代愿为姑娘积德,以求您魂魄齐全、早入轮回。”

      你不信轮回之说——若信也不会只犹豫片刻,便罔顾那‘魂飞魄散’的代价向法阵献祭——只是此时见自己真正成全那二人,心中倒涌上十分满足欣慰,渡一人、渡二人,同普济众生相较,孰高孰低?

      善念无分贵贱,行善不论高低。
      任自己虚弱的身躯倒地之前你心中无憾,已然模糊的余光却见不远处那动物本来趴着的位置,不见它踪影,只一通身金光的男人。

      他一双点漆星眸神色冷锐,叫你觉得在哪儿见过;而他看向你的目光充满困惑,却在你回望时如梦初醒一般回神,不假思索化成流光,冲过来接住你下滑身体,语气十足迷惑,喃喃问道:
      “为什么?”

      【下】
      14.
      愚蠢!何其愚蠢!
      她竟真的以己魂魄成全了那红线难续的姻缘!

      我本该因得到回归天庭的契机而倍感欣喜,此际却只剩一阵茫然:
      为何这女人照我意愿行事,我却并无满足?
      为何她行为常舍己为人,甚至可以牺牲自己性命?
      为何我明明十分瞧她不起,深觉圣母心肠绝不可取,如今心头却憾悔交杂、如石沉沉?

      为何!为何?!
      ——然能对这些问题做出解答的女子已然玉殒香消,在我怀中化成一捧霞光,终究无人给我一个答案。

      惘然之中,我竟对自己回复人身一事毫无所觉,直至耳畔有人道:
      “天狐,你虽铸成大错,但此世使姻缘重续亦是你的功劳,归天去罢。”

      在凡间做野狐的日日夜夜,我无不盼望得归,此际却半分高兴不起。传令天将似也惊奇于我未曾立刻接旨,问道:
      “何故面露豫色?”

      15.
      我首次心甘情愿跪于玉帝阶前:
      “那段姻缘重续,并非我的功劳。”
      我将人间诸事和盘托出,最终才道:“那女子心窍良善,却魂飞魄散,而我当年铸成大错,却叫他人以命承当,实在……惭愧。”
      “从你口中吐出惭愧二字,真真奇事一件。”玉帝话虽如此,神情却并不惊讶:
      “你说出实情、意欲何为?”

      “此事因我莽撞而起——我愿以身代之,换她安康。”
      “你虽为天狐,承托那阵法也需以通身仙力为祭,此后便要从头修行。”
      “此乃我罪有应得。”
      此话一落,玉帝看我目光深意更甚:“凡间不过百年,你竟能知晓自己莽撞——当日宴上斩红线,可不见你犹豫分毫。”
      思及那时情况,我悔意更重:“倘使知晓我之谬误要以旁人性命作为代价,我那时便不会轻忽戏耍。”
      玉帝轻笑:“你这顽兽,此际所感所悔,只因收养你那女子魂销罢?倘使换旁人因你身陨——你可也做如今抉择?”

      我垂头深思、最终答道:
      “我如今所憾,皆为所念之人因我而灭之故;推己及人,终觉自己当日裁切他人红线之举可恨可恶,从今而后,断不轻视他人姻缘,亦不使旁人为我牺牲。”

      “你能如此,倒也不负你父苦心孤诣,早早求到我眼前。”
      我父堂堂神兽,竟曾因我之故求于玉帝?——于是我胸中难堪再增一分:
      “敢问陛下,家父所求为何?”

      玉帝隔着丹墀璧阶垂首望我,有几分隐晦怜悯:
      “那日蟠桃盛会,你所斩红线,实与旁人无干,乃你自己的姻缘。”
      原来那是我的姻缘?可纵然是我姻缘,于今时今日又有何碍?
      百年多时间过去,我已快将此事忘却了——家父曾与玉帝为我保媒,欲以那司掌林野的天仙配我。

      如今旧事重提,除却抗拒之外,我又不由思索起来,倘若有机会迎娶妻子……
      那凡间女人为我擦拭伤口时的温柔神情、捡我回家不露丝毫嫌弃的可亲形态,她魂飞魄散前朝我微微一笑,俱都依次浮现于脑海之中,终是她那再无憾事一般的欣然笑意,叫我胸中沉闷难当。

      于是我竭尽脑汁思索如何回绝原本那桩亲事,玉帝却不待我答话,判道:
      “叫你下界助那夫妻二人实是历练——那二人之姻缘的确同你少年轻狂有些渊源。此时你知错有悔、主动担责,我便可放心把你原本那节红线重续,将座下仙娥交予你做妻。”

      16.
      玉帝不待我回话,便以法咒令下,将我变做一只寻常狐狸形状——倒比之前被贬下界时漂亮不少——随后将我抛到某不知名仙山之间。
      那一霎,除却未能推据那仙女同我夫妻姻缘的遗憾外,我竟感到无比快活——
      既以通身仙力为祭承接阵法,也即那蠢女人无需再受魂飞魄散之苦。

      释然之余,我方有心观察此地,只见灵气馥郁,草木葱茏,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只有一点可恨,此处动物种类繁多,俱都已开灵智,相较之下,我这不能口吐人言之态便显得尤其可笑软弱——比当初流落凡间之时更为糟糕,将将落地便遭到一群犬妖围攻,它们牙齿尖锐、耳缘阔大,十分凶恶令我招架不住。

      我顿时四蹄急蹬,在这偌大仙山之中飞驰前奔,奈何那一群恶犬穷追不舍,又因它们修为更甚于我,且有数目优势,不多时便将我围困中央,眼见那一张张血盆大口之中利齿森森,我却无路可退——
      吾命休矣!!

      当适时,一道绿光波动,随后是一双香软手臂将我从地上抱起来,要我小小身躯陷入来人胸前绵软峰峦之中:
      “小可怜,不必瑟瑟发抖了;睁开眼睛罢,那群犬妖已被我贬去法力,逐出仙山,此后再不能居群为恶。”
      那声音煞是温柔,细听之下竟有几分耳熟。
      我睁开双目去看,只瞧见一名仙娥立在我眼前,头顶一只碧玉紫阳冠,脚踏一双飞雪祥云靴,身披一袭霞光鎏金缎——
      端的是华彩熠熠、光辉照人。

      不过她身上物事有几分古怪:那俱是我洞府之中的宝物,而紫阳冠更是我束发所用,同她三千青丝丝毫不配,很有几分滑稽可言。

      纵然滑稽,我却笑不出来。
      只因这仙娥同下界之中那收留我的蠢女人生的一模一样,身上气息也是一般无二——
      原来,我同她还能有缘重逢,那些未曾说出口的歉疚和迟来感悟的仰慕喜爱,终究有了吐露之所。

      “喂?你一只狐狸,怎敢如此眼神盯着本仙瞧?”她奇道,又伸指过来轻轻揩我眼睫:“为何落泪?难不成方才那群恶犬伤了你?”
      同她一路的仙娥打趣道:
      “想来是阿枫你执掌林野日久,同这些动物深有缘分,才叫这未开灵智的狐狸儒慕于你,瞧祂这眼神,恨不能同你化为一体似的。”

      那仙娥只是戏谑,却将我心思一语道破,我心脏乒乓乱跳起来,悄悄抬眼去看那如今已成仙娥的蠢女人,却见她轻轻挑眉,若有所思朝我看来,随即轻轻伸指点了点我额头:
      “小狐狸可不能觊觎姐姐我,因为我已有了个身带麒麟血统的未婚夫呢。”

      说罢,她仿佛想到什么趣事一般,轻声笑起来。

      17.
      未婚夫?
      方才另外那名仙娥还说什么?执掌林野?
      难道她便是父亲同玉帝为我定下的那桩姻缘?——倘是如此,倒也无怪玉帝不叫我说出拒绝之语,便将我剥去神力、贬谪到此。

      恍然大悟之间,我听那蠢女人再度开口:
      “若说这桩婚事,倒真是坎坷,当初那只天狐,于蟠桃宴上斩红线,叫我不由松了口气——他父亲可是麒麟神君,这桩高攀亲事岂是我可轻而易举驾驭的?”
      另外那仙娥笑道:“怎么说的好似当初欣然应允的人不是你一般?”

      蠢女人——如今该唤阿枫仙子,竟难得脸颊泛红:
      “当初神君来此,我见麒麟威仪浩荡,不由心生折服,才答应了他替自己儿子提亲的请求……”
      “你私下觊觎麒麟神君?!”
      “我岂敢肖想神君?只是……”阿枫抿了抿唇,悄声道:“我执掌林野多年,对生灵诸般喜爱,唯独不曾染指过那神兽麒麟——实在好奇那般威武鳞片是何手感,于是便想着神君的后嗣应当也身披鳞甲——为名正言顺摸上一摸,我才应了那桩婚事。”
      同行仙娥顿时乐不可支:
      “整个天界谁人不晓,麒麟神君因娶凡人女子为妻,故而他家公子是只天狐——你,你竟曾有这般期待,哈哈哈哈哈!”

      阿枫脸色变得尴尬起来:
      “这都要怪我离群索居、孤陋寡闻。”
      那仙娥不依不饶,缠住阿枫肩膀问道:
      “既然无甚情谊,后来玉帝罚那天狐下界,你为何同去?”

      虽然早已确认她便是那收留我的女人,但终究好奇她缘何下界救助于我,于是我不由自主将耳朵竖起来,听阿枫叹息一声,答道:
      “只因天狐,亦是我不曾豢养过的物种……身为林野之仙,岂能错过未知之物?”
      “哦?那天狐这种生物在你看来如何?”

      阿枫沉默一瞬才答:“属实有些丑陋难堪,且性情桀骜难驯,总是恶狠狠地盯着我。”
      我胸中一阵气闷,欲要张口辩驳,却只发出呜呜鸣叫,引得那两名仙娥向我看来;随即,阿枫换了个姿势抱我,以手轻轻抚过我身躯,我不由自主地在她抚慰中安静下来,却听她又是轻轻一叹:
      “那天狐面貌奇怪,通身光滑,还不如这只平常狐狸皮毛漂亮;可真叫我失望。”

      “呜呜!!呜呜呜!!”可恨我此刻修为尽失,只得以不住叫声表达愤懑,却招来阿枫向我头顶轻轻一按,随即轻声哄道:
      “乖。”
      这手臂如此软绵、音色如此温柔,教我顷刻顺从噤声;而她身畔那仙娥不依不饶调侃道:
      “你这驯兽功夫真是一流——连这不开灵智、没有修为的动物,都如此听你的话。”
      阿枫漫不经心答道:“最好如你所说。”
      仙娥不明所以:“你此话何意?”
      阿枫轻哼一声:“在凡间时,那天狐竟引我去解决那‘彼岸轮回’阵法;倘若我真是凡人之躯,怕早已灰飞烟灭了。”
      “这同你驯兽有何干系?”
      “当然有关,”阿枫扶着头顶紫玉冠,愤慨道:“待他回归天庭,我要结结实实的将他驯服——以报他当时利用我之仇。”

      “可是……”仙娥问道:“你不是已经搬空了他洞府内宝物?”
      “能抵得上我当时在凡间殒命么?”
      “但你当初也是慈悲心肠,心甘情愿普渡那夫妻二人呀,”仙娥笑道:“况且,若你自己不觊觎什么麒麟、天狐的手感,也就不会生出这许多事端。”
      阿枫好似觉得理亏,闷声羞恼起来,抚摸我的手指亦渐渐加重力道,发泄一般地在我皮毛上来回揉搓。

      那仙娥倒浑然不觉,顺着方才话音道:
      “不过,有朝一日那桀骜天狐为你所驯,想来倒是奇景。”
      这是谁座下的仙子,竟然如此无礼——
      我血统高贵,岂会为妻子驯服?!
      无知!可恨!
      不过,阿枫这按揉力度却是恰到好处,倘若能一直在这般温柔乡中修行,屈从于她倒也并无不可……

      The end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四十八 驯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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