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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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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星星的晚上,天地一片漆黑,一艘游轮划破这混沌的黑暗,似从天边缓缓而来。此时已近午夜,轮船上仍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在四下静谧的环境中显得比白天还热闹。
船舱大厅里,舞会正值高潮,衣香鬓影,杯觥交错,船上的人们几乎都来消磨无聊的时光。这“安琪号”是香港到上海最新最时尚的豪华游轮,它首次起航,船票大多都是两地有身份门第的人家为捧场而早早预定的,也难怪这船上夜夜笙歌了。
这会儿从镂空雕花的欧式玻璃门窗望进去,金碧辉煌的大厅,华尔兹的音乐,舞池中翩翩起舞的男女,像是水晶匣子里的梦。那穿水红底白纱裙的是九龙司督办的二女儿,藕节似的一段胳膊挽着一个英国人,不知在说笑些什么;那翠绿洋装的是上海五义堂的大小姐,正跟一个北平来的英俊青年跳舞,见了她啊,你再往不远处瞧,定然有两个黑衣人,哎---这两人就不要细瞧了---你隔着多远他都能精准地望过来,其中一个那眼神啊,真真可怕;微见几丝白发的秦老爷子今天乐呵呵地带着的是个穿碎花旗袍的外国女人,他那宝贝女儿却一脸不高兴,还好那一身粉色公主裙衬得她生气的脸像个洋娃娃一样惹人怜爱。两位乔小姐因着母亲早早睡了,越发如鱼得水,这会儿跳累了正休息,闪亮的一红一蓝两个身影,在灯光下被几位男士围着讲话,她们穿着今年法国最时髦的露背晚装,配着花一般娇艳的脸庞和闪亮的钻石首饰,在今天的舞会上出尽了风头,让一干女客气得牙痒痒,早就围坐在一起把她们几代家底都聊了个够。
嗬……那向来知书达理的上海名媛赵家千金,都表露出了对她们的不满来,其实啊,她也跟她们一起从法国回来,只恨自己箱中的更漂亮的露背晚装在香港的舞会上掉了颗钻石纽扣,明儿下午就上岸了,在这船上竟没出上风头,回国的首战失败,对自己懊恼之外,把满心的不快都归在今晚出风头的人身上,倒忘了跟自己聊天的是以前不喜欢的暴发户的常小姐。看着常三小姐穿着现下上海流行的鹅黄色泡泡袖洋装,配了套黄澄澄的纯金首饰,心中除了微微的同情,竟无甚反感。
还好隔着这层玻璃,我们看到的只是繁华和乐的场景,连那白衬衫黑马甲的漂亮侍者都捧着酒盘儿乐呵呵地穿行在人群中,更不提吧台边上几位聊天的老先生中兴隆船行的老板陈先生,他坐在主位上,俯观整个舞场,眯了眼含着雪茄兴致勃勃。
舞池中却横穿过一个没踩在鼓点上的浅绿身影,颇有些跌跌撞撞。陈老板见那身影有些眼熟,却想不起是哪家的千金在舞会上如此失态。
正跟一干太太小姐聊天逗乐的陈家三姨太倒是乖觉,见着自家老爷皱着眉望着那姑娘,忙迎着那姑娘去,笑盈盈地挽了她的手,口中笑道:“你这人,等了你好久都不来,这会儿我们玩也玩了半天,你倒是又来了。”走到了吧台边上,笑道:“刚才乍一见你,我还奇怪你怎么能跑得这样气喘吁吁的,竟是穿着平底鞋呢,现在喝点什么歇歇气才是。”
她听这话一低头,才发现自己脚上竟踩着在房间里穿的平底丝绒鞋,和这舞会的气氛即使不相称,随手接了吧台上放着的冰水,喝了一口平了气喘,才笑着说:“说来倒有些可笑了,我这些天本就被侦探小说魔住了,那台灯想是接触不良,一闪一闪的,吓得我什么都不顾了,赶紧就跑出来了。累死我了,刚才又不敢回头,又不敢慢一步。”
“这船上到处都是人,有什么可怕的?一个人在英国这几年,不料却是个胆小的。你们这些留洋回来的大小姐呀,也不肯随身带个丫头。”陈三太太边笑着说话,边帮着她把杯子往里推了点儿。
她笑着吐舌头,一副天真烂漫的样子说:“姐姐真好,礼仪课还教了我们来着,每次都忘了……呀,我都忘了找怀瑾姐姐,怎么不见她呢?”
“你到前面甲板上看看,兴许是去纳凉聊天去了。”不等陈三太太讲完,这女孩子边说要去边一溜烟地往门外去了。
甲板上拉着彩灯,边上围着直了阳伞的圆桌子,不费力就找到了坐在最靠近船头的那桌的人,桌上对面放着两杯红酒,一个盘了发的女子面对船头一动不动地坐着,紫色的晚礼服隐隐约约晕染在夜色中,发髻上的簪子垂着一枚水晶,明明暗暗地闪烁着。
这女孩子在雕花门边抿抿唇,才慢慢地走过去,发现她原来是在看海,不禁也举目像船头望去,灯光向黑暗深处展开,温暖的光色包裹着船,隔开了周围世界无尽的漆黑,海水在船头激起浪花,有零星的水汽偶尔会飘到这桌上来。轻轻走近,才发现她神色凄迷,眼中似乎是无尽的茫然和绝望,还不及细看,她已正了正神色,浅浅一笑,道:“原来是你呀,你倒是舍得出门了。”
“这种舞会天天都有,才不稀罕呢。”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胳膊支在桌上,撑着下巴偏着头看她。舞会上换了曲子,随着海风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梦醒了美景依然缭绕,挥不掉却又不能再燃烧,一切往事历历如昨,两情缱绻我心依旧,不变不变不变。梦想那年变作今年,时光停留时光停留,永远永远永远。”
宋怀瑾听着这歌,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只是神色又复凄迷,一滴泪水竟悄悄滑落脸颊。惊得那女孩慌忙叫道:“怀瑾姐姐,好好的哭什么啊,我又没惹你。”近旁几桌的人闻声都望着这桌,宋怀瑾忙抬手轻轻抹去了那滴泪,对他们抱歉地笑笑。又嗔道:“你这丫头,好端端的叫什么,一惊一乍的。”
“我一惊一乍?”她指了自己道,“我还不是被你吓到的,倒来说我。好吧,我先认错,那你为什么哭呢?”
“风迷了眼睛罢了。”宋怀瑾怔了怔,才闷闷地说。
“姐姐,你这样可就不好了吧。说好了给我讲故事,我学都不上跟你回国的,真来了你倒是不说话了。”女孩子半开玩笑地打趣道,“姐姐,莫不是因为人家说,这东南沿海前些年都是您家的,现在我们在您家的大水池子里,您感伤了?”
这女孩子一派的天真烂漫,船上众人只知道她是宋怀瑾的妹妹,却不知她的来头倒是真不小。她是宋怀瑾的表妹,而宋怀瑾唯一的小姨却是前总统夫人。她幼年丧母,之后跟着外祖父母定居伦敦,现年已十九,却还从未回过祖国。她姓沈,名舞,字亦舞,按照外祖家的排行,又正居第五,所以众人都只称她五小姐。
宋怀瑾正色道:“亦舞,这些话实在是不能胡说,回了国,你得记住谨言慎行。”
“姐姐,你的心事不肯跟心理科的大夫说,那就给我讲讲吧,这样回去了,我才好跟舅妈交待呢。”宋怀瑾十年前22岁时,一夜丧夫丧子只得投奔娘家,只是从此体弱寡欢,在欧洲遍寻名医无效。近来有个心理学科的大夫建议让她在轻松的环境里,把心中所想跟信任的人讲出来,以此来排解。
所以,亦舞就跟着怀瑾回国,名义上说是去上海看望怀瑾的父亲。
“好啊,那你说说你要听什么呢?”知道自己必然得讲些什么才能过着表妹的一关,笑着问她。
亦舞蹙眉望向夜空,似乎是又回到刚才的船长室附近,那人的眼神啊,犀利、警觉、却又风轻云淡、潇潇洒洒,他只抬手一拦,轻轻说了句 “小姐,船长室可不欢迎女客。” 亦舞依言原路退回,回头却发现走廊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吓得亦舞赶紧就惊慌地跑到了舞场来。怪不得海上的规矩说船上女客不能随便走动,看来还是少去触犯才是。只是那人……嗯……那般光风霁月,也不知是船上的什么人。
“怎么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怀瑾本是准备好了等着她问话,见她这样子倒是好笑。
“姐姐,你们老说我是小丫头,那你十九岁的时候是在干什么呢?”
有啊,当然是有的。
十三年前,宋怀瑾十九岁生日,那天自是不同于今日,比如,月亮,那夜的月亮明亮而皎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