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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 67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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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渊鱼给了谢改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选择。
谢改首次对自己的人生有了自我怀疑。
——我在人间到底图什么呢?
他已经没有活着的亲人了。
哦,那死鬼爹除外。
他如果愿意,可以到阴阳渡,在那万里雪原里,和母亲一起生活。
可能是周遭的环境太安静了,姜渊鱼走在前面,开口娓娓道:“你知道吗,阴阳渡每年都会有个盛典,就像人间的春节一样。”
谢改:“我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姜渊鱼的下文。
于是他主动道:“你说给我听。”
姜渊鱼便说道:“在十月初二,阴阳渡有个大财主,她叫徐夫人,她有很大一块地,盖了一座城堡,围了一座庄园,种满了玫瑰花,到了十月初二,她会大宴宾客,谁都可以去玩,其实也没什么新意,只是图个热闹而已。”
谢改:“谁都可以去玩?”
姜渊鱼:“是,而且也不需要你带礼物,只要带着善意便可。”
谢改仔细琢磨着他的话,问:“你想去吗?”
姜渊鱼说:“想。”
谢改望着他的背影,他微微弯身侧头,避过了头顶一块凸起的石头,谢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有话要说,但不知怎么才合适。
前方姜渊鱼忽然停住脚步,猛一回头,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谢改脚步没收住,撞上去的同时,用手揽了下姜渊鱼的腰,把他扶稳在身侧。
“怎么了?”他问。
定睛一看,前方一片平静,什么都没有。
姜渊鱼根本不是因为特殊情况而停下,他只是有话要说:“我想问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带上你母亲一起。”
沉默了几秒。
谢改唇边微微翘起,又有意识的压下。
他轻松地回答:“好啊,如能能赶上的话。”
十月初二。
谢改在心里细细算计。
如果能顺利从这破地方出去的话,是绝对能赶上的。
甚至不用等十月朝鬼门开,他们从水下,便可以直通阴阳渡的归乡城,一条路开到家门口,简直不要太方便。
想象中的未来总是美好的。
但过于美好的都是虚幻。
谢改闭了闭眼睛,强行让自己回到现实:“走了这么半天,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在地上细细摸索了一阵,想找块大点的硬石头,可脚下全是软沙。
正苦恼间,姜渊鱼把他们照明用的夜明珠递到他眼前。
谢改与他对视一眼,不必多说什么,他把夜明珠用力向前方扔出去。
回声反馈回来。
谢改耳朵稍动:“前面是通的,我们方向没错。”
姜渊鱼站着没动:“我好像听到风声了。”
风声谢改倒是没听见。
也可能姜渊鱼对这方面格外敏感。
他们加快脚步。
没过多久,他们感觉头顶上没有那么逼仄了。
前方更开阔,他们都忍不住更快一点。
不知道前面等待他们的将会是什么。
谢改对未知充满警惕,但姜渊鱼更多的是好奇。
有光。
两个人在看到光的那一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谢改本能地停住了。
而姜渊鱼奔着出口光的方向,一跃而出,谢改伸手拉了个空,只好紧跟着追了出去。
这次,谢改清晰地听见了风声,像从山谷中漫卷而过的那种呜咽。
一脚踏进朦胧的光中,扑面而来的晨露气息让他恍然以为是梦境。
姜渊鱼站在前面,背着光,身影有种马上要虚化的错觉。
他微微抬起头,后颈扬起一个柔和又好看的弧度。
谢改看了他一会儿,才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扶桑!?”
两颗巨树相生相偎,其树冠之大遮天蔽日,沐浴在朝晕中,两条红色的丝绦软绵绵地垂下,树脚白石上卧着一只麋鹿,见到来人后,它晃了晃脑袋,立了起来。
姜渊鱼确认:“是扶桑,你以前见过?”
谢改:“书里见过。”
姜渊鱼似笑非笑:“真可怜你们这代孩子,什么都是从书里见。”
谢改:“……”
姜渊鱼的笑容昭示着他现在很欢喜,谢改不太明白的是,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亲眼见证了光怪陆离的盛世,又眼睁睁地看着它陨灭。
如若换成是他,扼腕叹息都不足以表达他心中的遗憾苍凉。
姜渊鱼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负手一笑:“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我们现所拥有的一切说不定在某一刻就不复存在彻底消亡了。能见证它们曾经的存在,是莫大的幸运。”
我知道迟早会失去。
所以我很珍惜残存的美好。
与活得通透的人相处,冷不丁就是一盆透心凉的水从头浇到脚,让人一身沸腾的热血降降温,冷静到浑身都能沁出冰碴子。
谢改问:“你从来都不试图挽留什么吗?”
姜渊鱼答:“试过,但世事无常,往往你拼了命的挽回,仅仅只能换回片刻的欢愉,而你将要为此付出的代价远超想象。”
姜渊鱼的身体沐浴在晨光中,在这样一幅如诗如画仙气飘飘的画卷里,并没有任何羽化登仙的迹象。
相反,他像一座沉甸甸的雕像,黑暗,沉默,他是在人间真实可触摸的,是即使会堕入地狱,也不会去往天堂的。
谢改正出神。
一张黄符忽然从背后袭来,径直往他背上贴。
谢改能让他贴到才怪。
食指一后,黄符半空中转向,主动送到了他手上。
谢改拿到面前一看。
“追踪符?”
源自于魏氏的手笔。
姜渊鱼问了一句:“追谁的?你?”
谢改:“追我不至于下死手吧。”他翻掌把追踪符燃了,火光中诞出一个火红的虚影,竟然是一只麋鹿的形态。
谢改愕然,望着那只在溪边优雅饮水的麋鹿。
“是它?”
话音刚落,杂乱的脚步声从背后的通道中传来,伴随着人的高呼。
——“找到了,就在前面!”
谢改看到打头的魏丹山满面潮红地追了出来。
他身后的人,一个个脸上藏不住的欣喜,贪婪,人皮藏不下那丑恶的嘴脸。
谢改警惕起来:“你们发现了什么?”
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魏丹山激动道:“简直是意外之喜,我们找到了一份上古的记载。”
他不知在哪收拾了一堆竹简,小心翼翼地用外套裹着,抱在怀中。
谢改伸出手:“你们是找到了长生不老之秘诀啊还是找到了羽化成仙的登天之门啊?”
他拿过那堆竹简翻看。
魏丹山在旁盯着:“小心些。”
竹简上残破的古文字,谢改阅读没有任何障碍,既不需要查阅资料,也不需要连蒙带猜。
一目十行,他的表情渐渐凝重。
姜渊鱼不动声色的凑过来,站在谢改身后半步远的位置,把竹简上的所有内容收进眼底。
谢改随口一句调侃像开了光。
曾有一对仙侣在这里结发夫妻,共同修行,百年后再由仙鹿指引,洞开扶桑之门,双双飞升。
那对道侣留下的遗迹被魏丹山他们找到,然后指引着他们来到了这里。
魏丹山:“门呢?”
绕了一圈都没有找到。
谢改指了指头顶上:“抬头。”
光是从上面透下来的,朦朦胧胧。
但是光源处刺眼得令人不能直视。
谢改开了挂的眼睛能一眼看到底,那里确有一扇门隐藏在迷障之后,深黑的石面,上面遍布皲裂的痕迹。
魏丹山画了灵符,颇废了一番功夫,才摸清里面的状况。
谢改知道这帮人又要整幺蛾子了。
魏丹山试图摸一摸顶,差点被燎着了头发,浑身狼狈地退了下来。
他找谢改商议:“我们打算进去探一探,你呢?”
谢改很是随意地说:“随你。”
魏丹山松了口气,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谢改肯帮忙,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姜渊鱼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谢改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稍安勿躁,有点安抚的意思。
姜渊鱼摇头一笑,别过头去。
谢改敢保证,那绝对是个嘲笑。
他闲着没事嘲笑我干什么,谢改有点想不通。
魏丹山一行人趴在地上,撅着屁股,姿态十分滑稽,把收集的所有记载拼凑起来。
谢改没有参与。
他和姜渊鱼徘徊在外缘等现成的吃。
他们划水划得光明正大。
渐渐的,谢改注意到,他们队伍里一个小姑娘也退出了讨论中心。
是龙家那位,怀抱着她的小竹筐,在人群外围有点迷茫又有点拘束地站着。
谢改看了她一会儿。
她怀里的小筐里探出一点碧青色,甚是扎眼。
谢改:“……”
龙姑娘和谢改的目光碰了一下,赶紧把筐子的口盖严实。
魏丹山他们终于讨论出了结果,面色却很凝重。
他招呼谢改一起坐下,说:“情况有点复杂,他们开门有个硬性前提,两个人必须心意相通缔结终生良缘。”
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到扶桑树上垂下的两条互相纠缠的红色丝绦,一长一短,两相依偎。
魏丹山:“他们早年修道的人讲究阴阳和合。”
有人说:“我们这里只有一个女孩子。”
龙家那位年轻漂亮的姑娘瞬时被顶到了风口浪尖。
龙姑娘意识到了不妙,抱着蛇筐向后缩了缩。
一群大男人,虎视眈眈盯着一个小姑娘看,眼睛里没有情欲,全是冷漠地贪欲,这才是最可怕的。
魏丹山表面和善地笑了笑,问:“有男朋友吗?”
龙姑娘摇头。
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同行的半个多月,他居然还不曾问过对方的名字。
她糯糯道:“龙十九。”
魏丹山:“因为排行十九?”
她点头说是。
魏丹山若有所思感慨:“名字起得也太草率了……”
他话有弦外音,谢改听出来了。
名字起得草率,证明她在家族不受重视。
饿狼环伺,一位不受重视的小姑娘,在氏族间利益的牵扯中,即使被迫牺牲一二,也不会有人真正替她讨公道的。
他扭头,望着那株静默的扶桑,说:“在这里缔结良缘,是有神明见证的吧。”
越是迷信的人越忌讳这些。
越是世家大族越多方考量。
在高高在上的神明面前作假糊弄,万一神明降罚,家族颜面何存?
魏丹山听了谢改的话,心里摇摆不定。
雄鹿方才受惊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儿又重新出现,角上绕了两条鲜红的丝绦。
姜渊鱼:“看,给你们送门票来了。”
魏丹山精神陡然一震。
他非常慎重地上前,把丝绦从鹿角上解下。
同时,他抽出注意力,看了一眼姜渊鱼。
魏丹山不认识这个人。
他对姜渊鱼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年丰园坊外,他一身浴血被谢改抱走了。
他是谁?
当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
而现下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与谢改什么关系?两个人为何莫名其妙形影不离?
都是谜。
魏丹山眉头紧锁,暗暗警惕,却不动声色。
他专心研究手里的红色丝绦,又上前看了看扶桑树上前辈留下的遗迹,说:“两个人要把名字写上面。”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望向龙十九。
魏丹山抚平一条红丝绦,递给她,说:“姑娘,委屈你了,我们试一试,你选一个人吧。”
没有给她任何商量的余地。
龙十九无措地环视了周围所有的人,最后把目光落在谢改身上。
谢改轻轻地开口:“我劝你慎重。”
龙十九知道,这是委婉的拒绝。
她脸上显得更无措了。
姜渊鱼:“她选你,是因为信任。”
谢改:“这份信任给你,你要不要啊?”
姜渊鱼欣然道:“我要啊。”说着,便冲龙十九伸出了手。
谢改不知道这小姑娘是怎么想的,可能是深埋心底的叛逆作祟。
面对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她居然想也不想,便把那意义非凡的红丝绦递了出去。
谢改面无表情地看着姜渊鱼接过去,在手里缓缓抚过。
苍白的指节卷着艳红的丝。
谢改的目光便黏在了上面。
只听姜渊鱼说道:“我们搞这些手段惊动神明,他若是认同,给予的是恩赐,他若不认同,降下的是灾厄,你们可要有个心理准备。”
他这话说的很奇怪。
在魏丹山的观念中,他们一同下了水,就等于牵在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碎。
无论是恩赐还是灾厄,在场人一个也逃不掉。
可他好像把自己排除在外了似的。
荣辱与他无关,得失也全然不在乎。
眼睛好像长在头顶上,摸不准到底是何方高人。
姜渊鱼弯了弯眉,冲龙十九一笑:“确实应该慎重,你想好了吗?”
蛇筐里,一只小竹叶青梗着脖子伸头出来看,按都按不回去。
看得出来,小姑娘有犹豫。
谢改脚下换了位置,挡在姜渊鱼和龙十九之间。
“给我吧。”
他伸出手。
姜渊鱼没有动。
谢改便主动去扯。
魏丹山吃惊道:“你俩?”
龙十九也吃了一惊,但年轻小姑娘脑洞大,下一秒,她的神情就变得暧昧了。
混迹在人群中一直竭力降低存在感的赵凌悦撇了撇嘴,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
魏丹山很是一言难尽地说:“这种事情正统讲究一个阴阳和合,你们……”
谢改坚持道:“未必不可以。”
他谁也没看,只看向姜渊鱼。
姜渊鱼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从体质上讲,确实也能说得通,不过……你刚刚不是还说要慎重?”
谢改坦荡荡地说:“我并不草率,对你,我一直很慎重。”
姜渊鱼一时失语,他仔细盯着谢改的脸观察,却始终判断不出他是无意还是有意。
难道是自己误会了。
姜渊鱼手下不停,把两条红丝绦打成结,另一端递给谢改。
雄鹿在溪石卧下。
谢改在人间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光晕。
充斥了暖洋洋的明黄色气息,让人感觉和太阳离得很近很近,但又完全感觉不到那种灼热感。
而扶桑所显现出的勃勃生机,更是令人心神驰往。
然而谢改低头,发现两根红丝绦的相接处,姜渊鱼扎了一个圆滚滚的绣球结。
谢改伸手去捞它。
他想起了电视剧里,古代人拜堂成亲时,牵在手中的大红绸子,上面也坠着一个圆滚滚的花。
姜渊鱼把它系在了正南方向的一根高枝上。
谢改略低一点,也紧挨着系上了。
他意识到缺了点什么,问:“名字呢?”
姜渊鱼不答,而是双手合十,闭上双眼,微低着头,虔诚许愿。
谢改学着他的样子,合上眼,视线却并非一片漆黑,而是渐明渐暗,仿佛踏入了另一处空间。
那是一个空旷幽远的深谷,天很高很远,碧蓝如洗。
一个人影在前方一步一踉跄地蹒跚前行。
谢改觉得那人的背影莫名有点熟悉,皱眉苦思了许久才醍醐灌顶。
那不是他自己么?
谢改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看到了他自己。
很少有人熟知自己的背影是什么样子的。
背影嘛,单在嘴里嚼着就有种萧索凄凉的感觉。
在此之前,谢改从不相信自己的背影看上去会那么孤独。
他什么也做不了。
口难开,身南动,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看见自己的手里拿着一捧乱七八糟的白色小花。
谢改从前见过这种花。
它叫——虎耳草。
喜欢长在悬崖峭壁上的石缝中。
谢改双手十指沾满了血污,掩盖了原本的颜色。
他收集这些没什么用的小玩意儿,耗费了不少心力。
谢改看着自己身上的伤,没什么波动。
他只是有点困惑地想:“不过是在崖上揪几棵草而已,他怎会如此不济地把自己弄一身伤?”
他小心翼翼的捧着虎耳草,来到了一处庭院。
庭院中央,露天摆一黝黑的棺材。
谢改心中莫名升出不妙的感觉。
他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本能心里很难过。
他脚下飘了起来,渐渐靠近。
那个谢改把手里的小花放进了棺中,然后,侧坐在一旁,心力耗尽了似的,抬手碰了碰里面那人的脸。
终于靠近了。
谢改一眼望进去。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径直撞进视线中,让他脑子里轰地一声,炸了。
姜渊鱼毫无生气的躺在棺材中,身下铺着华贵的锦缎。
他修长的脖颈上横贯着一道细细的刀伤。
他死了。
谢改扒在棺材旁。
风里传来腥甜的味道。
他猛地睁开眼睛,从莫名其妙的幻境中挣脱胡来。
不是风的腥甜。
而是他咬破了自己的下唇。
无意识的时候,眼角有泪淌下来,和血混在一起浸入了口中。
谢改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怔怔地看着手指出神,心中悸动不止。
他侧头去看旁边的姜渊鱼。
姜渊鱼闭着眼睛,安静的模样和梦境中的那张脸无限重合。
谢改碰了碰他。
他毫无反应。
谢改:“姜……”
他刚咬出一个字。
四面八方骤然响起了巨大的杂音,哐哐地盖过了他弱不可闻的呼唤。
姜渊鱼……
双唇一开一合,只有谢改自己听见了。
身后一群人在鬼叫,手舞足蹈,猴子似的。
“开了!门开了!”
“真的,开了,卧槽,牛逼啊!”
“快快快,快做好准备,魏先生!”
魏丹山向前靠近了几步,几乎站不稳。
众人头顶上的光源出,在巨响中现出了一道入口。
赐下了登天的阶梯。
趁着他们混乱失态。
花椰菜早就从蛇筐里脱身而出,找了个不惹人主意的角落,化回人的形态,默默地移到了两人身后,一双眼睛冷飕飕的,尽显毒蛇本性,一会瞅瞅这个,一会瞅瞅那个,道:“你们俩……啧,真行……我居然没察觉,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改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你在讲什么?”
花椰菜:“别装。”
谢改怼了一下她的脑门:“快帮我把他弄醒,他陷进幻觉了。”
花椰菜这才注意到姜渊鱼紧蹙的眉头,和毫无血色的脸。
她脸色蓦然一变。
俩人之间用红丝连着,取得是心意相通。
姜渊鱼在幻境中,和谢改陷入了一样的境地。
只是角色互换。
他能看到自己一直躺在棺材里,手脚冰凉,死得透透的。
姜渊鱼非常冷静的旁观,心里不觉得意外,甚至还非常冷静地想:“不错,这应是我最后的下场。”
可知道他看到谢改一步一蹒跚地走过来,用沾满了血污的手指,把白色的小花放在他枕边,然后倚在棺材旁,反手抽出了自己脊背中的鲸骨,然后手下用力,一寸一寸将其碾成粉末,他靠在棺材旁,一动不能动,最后悄无声息地逝去了。
姜渊鱼望着这一切。
眨了眨眼睛。
他能明显感觉到手指上有缕缕红丝在牵绕着。
——原来真的不是我自作多情。
姜渊鱼伸手想碰一碰谢改的脸,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等到姜渊鱼自行从环境中脱身而出的时候。
睁眼,便是谢改那如沉星点墨般的眸子。
嘈杂的声音一秒之内尽数灌进耳朵里。
姜渊鱼忍受着不适,和谢改对视了足足三秒,然后抬了抬手,做了在环境中无法做到的事情。
他摸了谢改的脸。
是柔软的,有温度的。
花椰菜见状都识趣地躲开了。
魏丹山难得的没眼色,冲上来,咋呼道:“谢组长,门开了,是为你们开的。”
谢改仰头望了一眼。
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却有种仙乐飘飘令人神往的错觉。
谢改:“你们要进?”
魏丹山一听此话,反问:“难道你不进?”
姜渊鱼拍了一下谢改的肩膀,走上前,说:“我们最多做到这里,不会再往前了。”
魏丹山不解道:“为什么?已经到了这一步了,你们难道不想知道上面有什么?”
姜渊鱼:“不想。”他冷冷道:“本能告诉我,惜命的人,最好不要去窥探不属于自己的世界,当然,这只是在下的一点愚见,诸位如果坚持要进的话,请自便吧。”
姜渊鱼只要站在那里,一副久居高位的气质自然倾轧下来。
魏丹山望着他,忽然觉得有点熟悉。
像他们这种人,记忆里远超常人,只要给他一个线头和足够的时间,他很快就能找出头绪来。
魏丹山在沉思。
众人以为他在考量什么,谁也不敢出声打扰。
魏丹山时不时觑一眼姜渊鱼。
姜渊鱼已经侧对着他,去理扶桑枝上的红丝绦了。
魏丹山对着他的侧影,终于从落灰的幼时记忆中,扒拉到了相似的画面。
那应该是他刚记事不久。
也许,就五六岁的年纪。
他小的时候很讨人喜欢,家里长辈总把他叫到膝下逗弄。
那时候,爷爷也是发自真心地喜欢他,不掺杂任何乱七八糟的家族利益,只是将他当成血脉相连的小孙子。
那天晚上,四合院里只亮着两盏灯笼。
月光朦朦胧胧的,四下里很暗很安静,秋虫也不叫了。
爷爷在书房里迎接了一位客人。
穿着黑色的斗篷,浑身上下裹得密不透风,由管家恭恭敬敬地引进来。
魏丹山那时在院子里瞎玩,看到了这一幕,好奇心作祟,便跟上去,趴在门边偷偷看。
他的爷爷那时头发虽未全白,但也不再年轻。
已经有了佝偻迹象的基本,在那人面前,弯得更低了。
姿态十分的……谦卑。
魏丹山屏住呼吸听了几句。
也没听明白什么,一知半解,只知道爷爷一直在道歉,陈情自己的无奈。
而那个穿黑斗篷的人,活像个睥睨众生的菩萨。
仿佛一切生命在他眼中不过蝼蚁而已。
但是有个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细节,让魏丹山记忆犹新,到现在,依然很深刻。
那个地位崇高披着黑斗篷的人,在他爷爷面前,心安理得受着供奉的礼,嘴里却自称“罪人”。
太违和了。
魏丹山望着姜渊鱼,脱口而问:“你是不是去过我们家?”
姜渊鱼正理着丝绦的手指一顿,很是诧异地回头望着他。
半天,才觉得有点意思,道:“你知道我是谁?”
魏丹山张了张嘴,三思之后,才试探地念道:“罪人么?”
他死死盯着姜渊鱼的脸,试图从他的表情中找出一点端倪来佐证自己的推测。
但是很失望。
姜渊鱼茫然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魏丹山欠了欠身,道:“抱歉,冒犯了。”
姜渊鱼淡淡道:“哦,没关系。”
魏丹山似乎没把这小插曲放在心上,他最终做出了决定,招呼所有同行的人,顺着阶梯,一人跟着一人,排成一长队,没进了入口。
那位龙十九姑娘坠在队伍的末尾,走着走着,回头看了一眼。
只见谢改一侧头,嘴唇的位置几乎要贴上姜渊鱼的后颈了。
而姜渊鱼只是微微一侧头,如此冒犯的社交距离,并没有令他升出防备。
谢改问:“为什么?”
姜渊鱼:“什么为什么?”
谢改抬手指了指头顶:“你是不是知道里面有什么?”
姜渊鱼:“我害怕。”
谢改听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转身正视他:“你怕?”
姜渊鱼:“你觉得梦里的事会照进现实中么?”
谢改立刻意识到他在说什么。
他喉结滑动了一下:“你也看到了。”
姜渊鱼远远望着入口处的阶梯,在众人进门后,便一寸一寸化成粉末,簌簌地落下。
他说:“你既无所求,那就不必涉陷奉陪这群贪心不足蛇吞象的人。”
谢改点头:“你说的对。”
他在看见梦境中那具棺材的时候,就起了警惕。
他不知道,那是未来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还是曾经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还是在平行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无法接受。
他必须慎重对待记下来的每一个决定了。
姜渊鱼转身走在前面,留下一个背影,说:“我们回阴阳渡。”
脚步声证明谢改有跟上来。
谢改忽然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你知道虎耳草生长在什么地方么?”
姜渊鱼想了想,说:“那玩意儿太常见了,山上到处都有。”顿了顿,他问:“怎么了?”
谢改沉默了有半天才回答:“没什么,我只是很讨厌山。”
他们从水路回阴阳渡。
姜渊鱼水下走的有点慢。
谢改在前面,时而会停下等等他。
时而会伸出手,在水中空擎一会儿,赶上姜渊鱼心情不错的时候,他就会伸手搭一下,然后,两个人手牵手,由谢改引导着,慢慢漂行一段距离。
一次牵手的时候。
姜渊鱼低头,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在不知不觉之间,多了一圈红色的戒痕。
他盯着那窄窄的,印进皮肉里的戒痕忘了好一会儿。
谢改走了一程,回头一看,身后却没了人,立马慌张地回头找。
却看到姜渊鱼茫然在原地看着自己的手指。
他传音:“怎么了?”
这一次,姜渊鱼主动冲他伸出手。
谢改也伸手去拉。
姜渊鱼握着他的手,翻到面前。
看见谢改左手的无名指上,同样的位置,赫然也多了一圈红色的戒痕,一模一样,从外观看,就像情侣对戒一样。
十指交握。
谢改同样发现了异常。
他冷静地望了一会儿,笑了笑:“我们在神明面前挂上号了。”
姜渊鱼不接他的话茬。
谢改便说给自己听:“我们的契约是不能变卦的吧。”
姜渊鱼:“你很高兴?”
谢改方才拉着他的手一直没有放,此时再紧紧地攥紧手里,说:“对,我有点高兴。”
姜渊鱼:“有什么可高兴的。”
谢改:“神明听见了我的妄念,并成全了我。”
姜渊鱼的心情越发的沉了。
环境里发生的事时时刻刻哽在他的心里,让他不得不多想。
他对神明这玩意儿向来没有好感,只觉得,那都是坑人的玩意儿。
幻境的存在必然有他的意义。
那究竟预示着什么呢?
到了阴阳渡。
破水而出。
姜渊鱼顺势蒸干了自己一身湿漉漉的衣物。
谢改从水下爬起来,远远望向家里的方向,说:“我好像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姜渊鱼没往心里去,顺嘴道:“是么?”
谢改:“也许是错觉,雪原又能温暖到哪里呢?”
他彻底从水中脱身,前方白茫茫的,乍一看,眼睛非常疼,需要闭眼缓一段时间才能适应。
谢改闭上眼睛,倒退走了几步。
谢母依然早早地等在了家门口。
当初儿子离开时,只说办完事情很快就回,并没有给一个确切的时间。
她每天都会在门口站很久,左右也没事做。
几天过去,终于等到了。
单薄的身体根本禁不住风。
她自从定居阴阳渡之后,脸上的病态一直退步下去,而众所周知,鬼是不会生病的,她自己都不知道现在她到底算什么,而此后,这样浑浑噩噩的生活究竟要持续多久。
也曾经想过彻底结束,无论是挫骨扬灰,还是灰飞烟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是她遗留在人间仍有牵挂。
她与她的骨肉早早分离,甚至没有机会亲眼见证他长大成人。
牵挂还在,她总是无法彻底狠心舍下。
谢改已经成了她没有生命的生命中的唯一。
寄托了全部的思念和牵挂。
不远处,两个人影一前一后靠近的时候。
谢母自己都没发现,她脸上的笑意柔柔的,甚至足够融化脚下方寸的冰雪。
谢改搓着手钻进低矮的石头洞洞里。
家中的摆设简单寥落,一眼就能望进眼底。
如此冷的环境中,桌上居然还时时刻刻温着一壶热酒。
谢改摆了三个碗、酒香立刻溢满了整个屋子。
他端起碗来,一口下去,酒火烧火燎的卷进胃里,十分舒服。
谢母本人是不喝酒的。
家里存放的酒是人间的玩意儿,是谢改带下来的,存放的久了,酒香也越加醇厚。
姜渊鱼平常甚少饮酒。
但客随主便是一种礼节。
他也学着谢改的样子,闷了一口酒,立时感觉到,这酒的后劲大得很,估计不是二锅头就是五粮液。
……
姜渊鱼坐在石凳上,找了个能靠着的地方,闭上眼睛似乎有些想歇息的意思。
谢改敏锐地问:“你不能喝酒?”
姜渊鱼:“能。”
谢改:“看你好像醉了。”
姜渊鱼如实说:“很久没碰酒了。”
谢母端了一些简陋的点心上桌。
她生前厨艺是非常不错的。
但是此处条件和食材都有限,也只能弄些拿不上台面的东西,有至少比没有强。
她轻轻地问了句:“醉了?”
姜渊鱼昏昏沉沉的脑袋已经没有余力去回答重复的问题了。
谢母想了想,把点心放在桌子上,说:“我去准备带你醒酒的热汤。”
说着,转身就准备出去。
姜渊鱼闭着眼睛,皱着眉,不知道睡着没有,喊他也不理。
谢改觉得他这样睡要难受,于是放下自己的酒碗,揽着他的肩膀想送他上床歇息。
谢母不经意间的一转身,正好看见两个人的手搭在一起。
而左手无名指上酷似戒指的痕迹,衬着白皙的肤色,格外显眼。
谢母脚步直接愣在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身影,久久回不过神来。
是什么时候……
谢改把人搁在床上,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余光一瞥,却看到了床头上摆着的一张烫金请帖。
请帖?
谢母一直闭门不出,在阴阳渡几乎没有任何社交。
请柬这个东西出现在这实在有些诡异,一下子就吸引了谢改的注意力,他两根指头捏着请柬,拿来翻开第一眼。
只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请柬。
按照古人的言语习惯。
落款是——玫瑰庄园。
玫瑰庄园。
巧了。
姜渊鱼今天才与他提过阴阳渡久负盛名的玫瑰庄园。
谢改拎着请柬回头找他母亲,问请柬是怎么回事。
谢母短暂地回神,答道:“我也很奇怪,就在你们刚走不久,有几个陌生的女孩子给我送来了这个,不过她们很礼貌,所以我便照常收了,并请她们喝了杯茶,放在那吧,我没打算去的。”
谢改脸色却变了:“您请她们喝了茶?”
谢母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大反应,说:“……是,我做错了?”
谢改:“那她们有没有自己在茶里放什么东西?”
谢母说:“放了,似乎是香灰一类的东西,我没看清。”
谢改呼了一口气。
谢母轻声问:“怎么了?有问题?”
谢改把请柬推到桌子上,说:“死人的规矩,喝了主人家带香灰的茶,就等于我们当面应了她们的约,不去不行了,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