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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君生美玉,有子长存 ...

  •   唐凌在大街上慢慢悠悠的逛着。

      街上很是热闹,不,不仅仅只是大街上,荷塘、江湾、小巷......整个镇子都热闹非凡,姑娘们的歌声与江湾上的打船声,一唱一和自岸边传来;街边还有掌声欢动的茶楼,品鉴古玩的当铺,人满为患的作坊,以及莺莺燕燕的青楼......

      闻人一行在上空布下六合阵后,镇子的确热闹了许多,但像这样热闹,却是没有的。

      就算是几个时辰前在‘春宵帐里“外闹出沈袈易那档子事儿之后,也并不见得这街边每家每户都开了铺子营业。

      此刻却似万人空巷,闹市上人挤着人,肩比着肩,似乎正过着甚么盛大的节日,随处是喜乐融融的氛围,街旁有放烟花的,也有猜灯谜的,还有走马灯的,耍皮影戏的......

      就算是为了庆祝关山书院一事得以解决,那也绝无可能以如此快的速度营造出这样一个氛围,简直太不对劲了。

      他正要抓一人来问问,却闻见了糕点的甜香味,原来不知不觉,已走到街口那间卖芙蓉鱼露糕的铺子前了。

      他取出几个铜板,向老板道:“给我来几块芙蓉鱼露糕。”顺便再要问今儿下午怎忽的如此热闹。

      却听老板掀开一口锅,惊喜又客气的道:“哦呦,卫先生,久不见您,怎跑到我这里来买糕子了,我这儿只卖烧饼嘞。”

      那老板看他愣着,又道:“不过今儿个过节,我这儿也做了些月饼,给您包几个,拿回去尝尝,可香了。”

      唐凌想,认错人倒是不稀奇,却并不记得今日是甚么节日,他问:“今儿过的甚么节,如此热闹?”

      老板抓了五个月饼正要包起来,听他如此问,手中一顿,随即又多抓了一个给他。镇子上的人都知道卫先生年幼失亲,父母都不在,这些节日他怕是早已淡忘了,也是个可怜人,便劝了劝:“先生也该成婚了,我看李家小姐就不错,秀外慧中,对你又是情有独钟,有个伴,中秋元宵团团圆圆,岂非美事一桩。”

      唐凌的手微微一颤,差点抓不稳掌心铜钱,自问自的道:“这么说来,今日是中秋?”

      老板没看出来有甚么不对劲,手上几个月饼已然包好,递给他:“先生快拿着吧,改明儿常来便是。”

      唐凌木讷地转身,在人群中魂不守舍的走了一会儿,听那熙来攘往的语笑喧阗渐行渐远,绿瓦飞檐下悠扬婉转的戏曲声,亦仿佛随风飘去。

      黑暗尽头,一团毛绒绒的光揉进眼睛里来......

      “快滚开!!前面的人,长没长眼睛啊,挡在路中间赶死投胎啊!”

      唐凌恍若不闻,这一刻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充满光明的世界,是一个精妙绝伦的世界,他得以窥见邈远的青天、云游的白鹭、招摇的旗面、绚烂的烟火,还有人们的欢笑......

      这才是所有一切该有的样子,原来这就叫人世间的烟火气息!!而不是无息止的黑暗。

      他本该用更多的时间去感受这瞬息万变触手可及的世界。可就在下一瞬,某股不知名的力量就撞了过来,直将他撞得飞起......

      唐凌砸在地上,久久不能动弹,他的腰,似乎断了,突变的人生根本容不及让他多想......

      “都叫你滚开了不是,是你自己找死的,不关我的事啊。”

      这是一道稍显稚嫩的少年声,却霸道的很,始作俑者自马上跳下来,毫无愧疚之心,反而倒打一耙。

      可唐凌却莫名觉得头顶这声音十分耳熟,似乎经常在耳边响起,是个令人有些头疼的声音,很快,他嘴里吐出一人的名字来:“陈贵!”

      下意识叫出那人的名字,唐凌自己都吓了一跳。

      “嗯?!”头顶那人被人指名道姓的喊了一声,当即一颤,也觉得趴在地上这人背影熟悉,且到他身前撅屁股一瞧,被吓得不轻:“你,你你......”

      很快又恢复了淡定模样,一双肥嘟嘟的手在唐凌后背拍了拍,安慰道:“先生,你不好好在书院呆着,跑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唐凌抹去流到嘴角的鼻血,抬头看他,本想斥一句:你这熊孩子,撞了人还有理了。

      可话到嘴边,却道是:“陈贵,老师的腰好像断了,你快......帮忙扶我起来。”

      陈贵自己不动手,喝了一群手下过来,几人年纪都不大,跟在陈贵的马后一路跑来,没来得及喘气,便听他指挥七手八脚的将唐凌抬起来,两条胳膊两条腿形容难看的挂在半空。

      唐凌有气无力的道:“不是抬,是扶。”

      这些人于是又将他放在地上,在他怒发冲冠之际,略显拘谨的排成一排站他面前,低眉顺耳的憋着笑。

      唐凌搀着腰,本想好好教育教育他们,却意外发觉这几人自己竟然都认识。

      他一个个看过去,一个个叫出名字:“孙大圣、王老虎、皮蛋切、还有你,陈贵,江湖人称‘人间一朵富贵花’是吧,可以啊你们,横行霸道纵马上街,老师平日里教的诗书礼义,全都忘了吗?”

      几人之中唯孙大圣的头低得最厉害,自身后拿出油纸包好的一物件,递给唐凌,含含糊糊的道:“老师,您的东西,今天是我们不对,不应该在大街上跑马。”

      皮蛋切立马附和道:“这不是过节嘛,太开心了,老师总不能挑今天这日子罚我们去书院抄书吧。”

      说完立马低头,偷偷瞄了一眼陈贵朝他竖起的大拇指,几人私底下挤眉弄眼的互通心意。唐凌本想刁难一下,却已不由自主接过了孙大圣手中的月饼,只轻叹一声:“罢了,今日是中秋佳节,你们爹娘还等着你们早些回家,此番不叫你们抄书,但若再犯,加倍责罚。”

      “多谢老师。”陈贵一溜烟儿的甩着鞭子跑了。

      其余几人也都闹哄哄的跟着他跑去,一伙人迅速消失在大街上。

      街边有几个摊铺,古玩饰品、水果蔬菜滚落一地,皆是方才被陈贵撞翻的,花瓶之类易碎的物件,全都成了碎渣,摊主愁眉苦脸,嘴里只道碎碎平安,也没人敢去追究陈贵的责任。

      这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陈贵便是“春宵帐里”的老板陈老爷了,“春宵帐里”此时不叫“春宵帐里”,叫“嘉玉客栈”,其祖父陈厚兆此时也还未盖棺入土,年耄身犹健。

      陈贵乃是陈家独孙,平日里陈家上下对他宠溺有加,才导致这孩子性格乖张,总爱玩得比旁人出格一些,顺带着他身边一群人都跟着他整日里疯玩。

      唐凌摇了摇头,看着手中月饼,想起了子珺那孩子,他教书育人恰十载,也教出不少品学兼优的学子,但要提起他最得意的门生,子珺便是其中一个,年纪尚小,却吃的了苦也静的下心,他日必定前程锦绣。

      他拍了拍蹭在包纸上的灰,便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此时此刻,唐凌举手投足间,已然是那个书生气质的卫长歌,关山书院的教书先生,这方圆百里,没人不称颂他卫先生是个满腹经纶、秉性纯良的好先生......

      书院南墙外,紧挨着墙根儿长得一棵枣树,不知有多少年头了,枝叶扶疏郁盖墙头,每年这个时候都结得满当当的青甜枣子,将伸进院墙的枝桠沉沉压着。

      不一会儿,树身里飞出来一只枣核,不偏不倚的落在花盆里,窸窣几声,又飞出来一只,仔细瞧着,那零零落落的树梢间,一颗乌黑圆幼的头颅,梳着高高的发髻,书生模样装扮,叉腿坐在桠子上,一边翻书,一边扯着枣子吃。

      听到院子里有熟悉的脚步声,双眼一弯,抱着树身趴下,怕被人发现似的,偷偷往院子里瞄去,果见卫先生回来了,一手负于身后,一手理了理院前的菊花,清风徐徐卷着他的长袖,树影横斜,子珺以为藏的很好,卫先生却洞若明火,早早就知道他又爬到树上去了。

      先生只是装作不知,将身后手里的东西拿出来,掂了掂,道:“这月饼又香又糯,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想吃啊。”

      他说着,已在桌旁坐了下来,听得枣树上传来一声脆响:“老师,我在这。”

      卫长歌噙着一抹老父亲般怜爱的笑容,看那孩子拨开苍垂碧玉,探出一个瘦小的身子,利落的从枝桠上跃到墙头,提了提松泛的腰裤,用嘴叼着书册,再自墙头轻便的跳下。

      他就像只乖顺的野猫,上树下井早已轻驾就熟。

      并不像从前那个时候。

      大半年前他也总是爬到树梢上,但不是为了偷枣,而是为了偷听,起初在后院讲学的卫长歌并没注意到这小孩,他往往藏在树上一呆就是半日时光,期间也不下来休息,仅仅为避免让人发现,他可以憋着肚子疼,憋着饿,憋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直到后来,天气渐渐转冷,树叶稀稀落落的开始掉,他才发觉枣树上那一动不动的一团黑色影子,并非鸟窝,竟是个十岁出头的孩子,这孩子一连数日都藏在树间偷听他讲课。

      他起初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哪家孩子淘气,来听个新鲜热闹。可到了深秋,书院里所有孩子都懒散散的拖到准点才来课堂,他却早早的又挂在树上了,披了件单薄破旧的灰色外衣,零碎的衣角也不知道是被树枝刮破的,还是原本就这样。

      卫长歌回屋拿了件衣裳,去到南墙外,那孩子见先生出来,还以为是来找自己算账的,急慌慌的要从树上下来。

      卫长歌自远处走来,向他喊道:“别跳,别跳!”

      那孩子一听,更是慌张了,急得没抓稳落脚处,当空一踩,从树上摔下。

      卫长歌急忙跑到他身边,将手里的衣裳给他披上,没有责罚之意,只关切的问他有没有伤到哪里。

      孩子懵里懵懂的看着他,半晌后,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张口念道:“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卫先生,这是您曾评价关夫子的话,我觉得用在您身上更合适。”他见先生似乎并没有生气,又一股气接着道:“您可以收留我吗,我甚么都会做的,烧饭做菜扫院子,擦桌洗衣我也会。”

      他的衣裳一只没有袖子,还有一只自小臂处便被撕扯了去,撑在泥地里的双手像两根枯瘦的柴火棒,看了让人不禁心疼,卫长歌问:“你叫甚么名字?家住哪处?”

      提及这些,孩子难掩失落之情,却也并未表现的很明显,只是摇摇头,低下一些音量道:“没有名字,也没有家,母亲在我刚记事的时候就走了,她跟我说要去买我最想吃的糖人,去了之后就再没回来。”

      这些话自一个十来岁孩子嘴里说出来,听了叫人难受,卫长歌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可会磨墨?”

      孩子羞愧难当,他知道先生这是在给他机会,也许是唯一的机会,可他偏偏不会,他这双手,讨过剩饭馊菜、补过破旧衣物、在寒冬长满冻疮、在烈日里磨出老茧,这么卑贱的一双手,如何会研磨。

      但卫长歌只是随便一问,他见孩子沉默不言,便柔声道:“那你以后跟在我身边,能学会写字研磨那便是极好的。”见孩子难以置信的盯着他。

      卫长歌含笑着又道:“君生美玉,有子长存,往后,‘子珺’便是你的名字。”

      ......

      “子珺,再摔坏了脚,可没人管你了。”

      卫长歌亦庄亦慈坐在桌边如是说,子珺却一点也不怕他,俏皮的吐了吐舌头,一路揣着口袋小跑过来:“老师,这枣子可甜了,你要不要尝尝。”

      他将一捧枣子放在桌上,有几个咕噜噜滚到老师身边,他乐呵呵一望去,才发现先生额上鼻梁都有淤青,头发也不似往常规整,便敛去了笑容,问道:“老师,您的脸怎么了?”

      卫长歌浑不在意的摸了摸头发:“来的路上摔了,无碍。”说着,又将桌上的月饼推到子珺面前:“中秋节,要吃月饼的。”

      子珺在他对面坐下,见到月饼还是忍不住惊喜,随手便将油包纸揭开,在没做好任何心理防备的情况下,掌心被里面的东西蛰了一下,登时麻了半边臂膀,这才看见油包纸中,那扬着尾巴密密匝匝的黑蝎子......

      当初那个不会磨墨,连笔也不会拿的孩子,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成了书院文采斐然的佼佼者,同窗大多愿意主动向他请教,也喜欢与他交朋友,子珺亦是不矜不伐,与人为善。

      卫长歌甚是欣慰。

      只是近月,卫长歌见他总独来独往,比起以前,性子沉默了不少,有时候饭桌上也不见他来,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书练字,卫长歌问了几句,也没问出甚么来。

      这日,他刚到课堂上,却见后院乱成了一团,人群中央,陈贵与子珺扭作一团,你一拳我一脚,打得不可开交,旁边孙大圣、皮蛋切赵无名和王老虎几人,明目里是帮着子珺,实际上却是束缚了他的手脚,使其只有挨打的份,没有还手的余地,而其他学生,根本不敢上前插手此事。

      卫长歌十分讶异,子珺并非莽撞之人,即便看不惯陈贵几人平日里的所作所为,也不至于如此沉不住气,而此次,居然还是子珺先动的手。

      所有人都看见是他先拿毛笔戳了陈贵的鼻孔,还揍了陈贵一拳,子珺对此也自认不讳,却说不出任何恶意伤人的理由。

      卫长歌不能不罚,对子珺,尤其要加倍的罚,一百戒尺打在子珺身上,他其实并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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