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86、鬼帖

　　幽州近日来门禁极为森严，进出都受到限制，不管担任何等神职官位、天众龙众、鬼帝、大小鬼王鬼众一视同仁，皆受管制。

　　勾魂之差原先因为所司之职的关系，每日都需大量往返人界与幽州之间，所以都有特别通行令能自由进出。

　　然而如今不管你是哪里来的高官灵神，每个时刻进出了多少人、进出了什么人、进出的理由为何，皆需详尽记载，一个字都不能出差错。

　　令人愕然的还不止这些，每位神祇与鬼差间不得再用灵识沟通，有事皆需亲临清风堂会面交待，并由文官记录会面事宜。

　　为此，文官近日也是人手不足、一刻不得闲。

　　闹得人仰马翻的原因，不是因为人界突然死了很多人，而是地藏殿宣布了新规定，还发了张意义不明的鬼帖。

　　鬼帖是为每个人特制的帖子，只有真正的受帖人才能看到其内容。

　　每个人都收到目莲自地藏殿发出的鬼帖，分别在帖上安排的时间，一一来到地藏殿与菩萨会面。

　　邀请的目的很是奇特，据一些受邀回来的神官说法，大约就是吃吃目莲近日新研发的小点糕食，然后同菩萨品品香茗，还有就是到偏殿去聊聊关于自己在冥府所司之职有何等建言或抱怨，所有内容由其他文职神官在一旁执笔纪录。

　　不过为了如此悠闲的目的，大动干戈严禁鬼差、神祇间的互动往来，还是令人费解。

　　没人知道菩萨此举何意，几位阎君旁敲侧击问了目莲，只得到他淡淡一笑和深深一礼，并未多言。

　　许多人都说菩萨要重整幽州制度，几个当差曾经偷懒摸闲或是收受不当馈赠、甚至做些投机之事的小鬼们，这几天都过得特别提心吊胆。

　　几天下来，地藏殿收到不少关于莲悟的抱怨，目莲捧着满满卷轴来到菩萨面前：“菩萨，这些都是近几年来诸位官员、天众、龙众、鬼帝、大小鬼王以及鬼众们对于莲大人的描述纪录，您要过目吗？”

　　菩萨一向对莲悟是特别关爱的，所以只要提及莲悟之事，目莲还请文官们额外记录，几天下来竟也累积出一番成绩。

　　看着桌上满满数十卷卷宗，菩萨缓缓端起茶盏温声道：“看来莲悟闯了不少祸。”

　　目莲也笑：“莲大人性情良善，司魂此等职位与他而言，难免得罪不少人。”

　　“都说了些什么？”菩萨没有生气，反而感兴趣问道。

　　随手抽取桌面一卷，目莲也一条条道来：“顶撞上级，擅放罪魂、殴打同侪，擅放罪魂、哄骗同僚，擅放罪魂……看来，莲大人放走不少罪魂呢。”

　　目莲望着满满条列出来的罪状，大致皆是与擅自放走魂魄有关。

　　“除了擅放罪魂，可有其他罪名？”菩萨大致也猜到上头多写了些什么，他想知道的是关于其他罪名的部分。

　　又随意抽了两三卷，目莲总算看到不一样的字眼。

　　“咦？”

　　菩萨又啜了口甘甜茶水，耐心等候。

　　“有个专司无间的鬼差抱怨，莲大人在无间地狱的那一甲子……狅扬大人时常顶着您的名号擅闯无间，还殴伤不愿配合的看守鬼差，目的只为同莲大人谈天解闷……菩萨，这……”

　　菩萨原是闭目，闻言缓缓睁开一对祥和慈目，似乎在思索些什么。喃喃低声：“狅扬……他这么做了吗？”

　　此时，门外一名文官领着诛空来到门口，作揖深礼，“菩萨，诛空大人到了。”

　　目莲持着卷轴也起身一礼：“诛空大人。”

　　诛空作揖深礼：“诛空见过菩萨、目莲。”

　　客套完之后，文官将手上纪录诛空说辞的卷轴交给目莲便退下。

　　“诛空大人快人快语，卷宗里纪录了不少关于莲大人的事呢。”目莲抽开封卷用的细绳仔细看了看，将卷轴递给菩萨，微笑又道：“诛空大人先行入坐，我去端茶点过来。”

　　诛空红眉扬了扬，不明白目莲话中的意思。

　　见他还真转身走出，诛空更为纳闷。

　　虽然早已听闻受邀来地藏殿会品尝到目莲亲手做的茶点，但诛空心中只有一阵莫名，人间一天死伤何止百千，何以在忙的要死的时候，还来这里闲闲的喝茶聊天品小点？

　　见诛空还是挺挺站立，菩萨也不强求，径自细细看着关于诛空陈述的卷轴。

　　诛空没事干，一对眼睛东看西看，瞄到桌上刚刚被目莲拆开的两封卷轴，他只大略瞟过一眼，便嗤声道：“这些人说的不见得是真的。”

　　“哦？”菩萨目光依旧停留在目莲递来的卷轴里，“怎么说？”

　　“这个小鬼，在莲花亭哄骗一名时运低的老妪上吊，做为他当月的成绩，那个慈悲心泛滥的傻瓜于是上前阻止，结果自己恼羞就跟那个傻瓜打了起来，后来打不过就跑了，何来的殴打同侪？”

　　卷宗内容人事时地物记载详尽，诛空一看便知谁人胡扯。

　　他依然没动手，眼光又瞄到下一行，继续又道：“这只鬼王也是，那天他饿疯了，想把手上那群勾回来的魂魄给吃了，同情心泛滥的傻瓜送了对方两根蜡烛、还有一个月的公俸，幽魂们见他贪婪成性，后来联合起来哄骗他，结果整群魂魄还没押到鬼门关就逃走了，也不知道这样是谁哄骗谁？”

　　菩萨闻言抬眸望他，慈眉善目：“诛空是怎么来到幽州的？”

　　“也是那个同理心泛滥的傻瓜找上我的。”

　　诛空很少跟阎君及判官以外的上级接触，没有油腻腻的官腔也没有多余的修词用具，一贯他的直来直往开门见山。

　　“那年北方的关外战争死了很多人，一些村民不是饿死就是被砍死，我当时也快死了。那个同理心泛滥的傻瓜站在一堆尸体面前看着我，看了半天才问我愿不愿意接他衣钵。”

　　“你答应了？”菩萨唇边有着浅浅笑意。

　　祂记得将莲悟打落无间的前一天，的确曾经给他十二个时辰，到人间寻找中意的接班人。

　　诛空点点头，“他说这份差事非但有吃有穿还有公俸，偶尔地藏殿还会有好吃的点心可以享用，即便不必向上巴结，也能做出一番成绩。”

　　诛空才说完，目莲便托着一木盘小点糕食入内，他面上挂着笑瞇瞇的表情：“目莲愧不敢当。”

　　“目莲的手艺确实好，试试？”菩萨赞同的端起小盘，放到诛空面前的桌上。

　　盘里装着素绿的糕点，四方呈扁平状，深色的条纹一道道整齐刻画在上，中间还用一条竹梗绑上打个可爱的小结。

　　光是用看的便让人食指大动。

　　诛空对于菩萨这等亲切有些受宠若惊，即便自己不怎么饿，还是接过那盘小点，随手捏起其中一块往嘴里送，随后又吞了一口目莲递上的茶水。

　　“我曾听闻许多神官抱怨莲悟玩忽职守，你的卷宗里虽然也纪录不少关于莲悟之事，可我却没见到你对于他的抱怨，可是不敢言？”

　　“不敢言？”诛空嗤鼻一声，“那家伙虽然爱扯后腿又滥好人，不过心地是善良的，而且敢做敢当，无间一甲子照样蹲得起，比起一些成天拉着官腔说人话、干龌龊事的人好多了。”

　　目莲感叹：“诛空大人勾魂绩效短短几年已有相当成就，怎么不见莲大人同你一起进退呢？”

　　“没有人是完美的，他还是有他的好处。”

　　“闻汝所言，似乎与莲悟的感情颇为深厚。”菩萨颔首微笑，“我从来没听过有人在我面前夸奖过莲悟。”

　　“所以我才说那些人说的不见得都是真的。”红眉耸了耸，诛空一脸不在意。

　　“你的卷轴里有许多建言我觉得很好，修订编制之时，我会请目莲一同编入。”菩萨将卷轴递到目莲伸来的双手。

　　蓦地，诛空面色一沉，极为不自在的检视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蹙眉喝道：“做什么？祢们做什么！？”

　　菩萨瞇了瞇眼直盯着诛空，不缓不慢道：“莲悟给你开过光了？”

　　诛空眉头紧夹，怒道：“什么开光？祢说什么？……快住手！”

　　菩萨望了一眼那封纪录诛空所言的卷轴，又道：“也许莲悟并没有看错人。”

　　“祢到底在说什么！快住手啊！”一种奇异的触感包围诛空全身。

　　那感觉他也说不上来，不是疼也不是太不舒服，有点痒又有点轻飘飘的，总之，就是有人在他身上摸索、找寻些什么的感觉。

　　诛空试图抓住在自己身上引起阵阵摸索的看不见的东西，面上又羞又恼：“怎么没听说上地藏殿吃完东西，还要被人摸！？”

　　见他气恼，目莲也温声安抚：“诛空大人莫慌，这只是一种检查而已，无害的。”

　　“诛空，且稍安毋躁。”菩萨也开口，一如既往的慈悲满面。

　　少顷之后，搔痒感减退，诛空身影终于不再扭动。

　　这是什么情形？

　　之前没听那些来过的人说过会有这环节，菩萨在我身上找什么？诛空心中纳闷。

　　菩萨看出他的戒备，将杯盏推到他面前，温声解释：“每个来地藏殿的人都会喝上一杯这样的香茗，你之所以能感觉到茶水里的玄机，是因为莲悟给你开过光了。”

　　“开光！？开什么光！？为什么给我开光？”红眉紧蹙，没想过莲悟曾经在自己身上动过手脚。

　　“莲悟是我座下唯一的弟子，我特别赐予他‘开光’的能力，他能在他信任的人身上做上记号，如此一来，你俩生命便绑在一起；你好他好、你不好他也不好。”

　　菩萨再度啜茶一口，用莲悟的逻辑理解来龙去脉：“也许当时他是怕你方入此职位会不适应，在这阴曹地府司勾魂之职，难免受到些委屈，所以替你开了光，那么只要你不好，他便能第一时间知道。”

　　“知道也没用，他人在无间都自身难保，还管得了我吗？”

　　“诛空大人，莲大人虽然身在无间，但无间以外还有菩萨，只要你一出事，菩萨不会袖手旁观的。”目莲笑着补充。

　　哗！

　　早在以前，诛空便时不时听人说菩萨不知什么缘故特别厚爱莲悟，原本诛空一直以为这只是树大招风、人红招妒，没想到这会还真见识了什么叫特别疼爱。

　　有靠山真好、有菩萨真好。

　　“为什么要……这茶……嗐，我是说这几天，为什么幽州变得这么奇怪？先是管制进出、又是发鬼帖面邀，还有这茶水怎么回事？”

　　试着拐弯抹角几次，诛空最后还是选择有话直说。

　　“诛空，既然莲悟已经替你开过光，那么我便有事要劳烦你跑一趟了。”

　　不若方才的有问必答，这回菩萨似乎不打算开诚布公自己的目的了。

　　“我要你去替我查查粘姑一事。”

　　诛空蹙着一对扬天红眉，不解菩萨究竟打什么哑谜。

　　“是莲悟那个冤家？不是已经关在无间了吗？”

　　“无间……出事了。”

　　“咦？”

　　幽州里还吹着疹人恶寒，地藏殿里菩萨轻声交代：“我要你去替我清查粘姑每一世，究竟都发生过什么事、接触过什么样的人。”

　　“咦！？”

　　“还有一事，你到粘姑第一世为人的乐莲庄找看看……有没有一种十分特殊的‘种子’。”

　　“种子！？”焦躁的诛空很懵：“菩萨，这些都是小事、随便一个鬼差都能去办，任狅扬魂魄到现在都还没个下落，我眼下当是先办了他再说。”

　　“诛空，这些虽然都是小事，但都是非常重要的事，除了你，没有别人能办。”菩萨再度温声。

　　“那任狅扬怎么办？任家还有其他的逃魂呢，我身为司魂阴差，岂能坐视此等荒唐一再发生。”

　　“诛空大人，狅扬大人不是您能应付的，您还是听菩萨的话吧。”

　　目莲实在不想泼他冷水，但若是不先知会一声，怕诛空这躁进个性还真要去找上对方大干一场。

　　“狅扬……大人？”

　　这声称谓真是叫得诛空一阵懵懵然。

　　“你上日月湖一趟便能明白。”菩萨伸指卷过颊边一段发束，抽开一拉便是一绺捆好的发段，他将发段递到诛空面前的桌上，“有我的发束，你便能自由进出日月湖。”

　　“日月湖！？”

　　幽州里，望乡台可窥知一个人的一生；而欲探神祇一生，便得上日月湖。

　　诛空望着眼前微微闪着金色光芒的黑缎，不明白菩萨为什么要他去日月湖。

　　那任狅扬到底是什么角色！？

　　“那莲悟呢？依你们这么说，他现在跟在任狅扬后人的身边会不会出事？万一遇上任狅扬怎么办？”

　　“如若有那么一天，狅扬不会为难他的。”菩萨双目和谐，猜不透情绪。

　　“祢……对那条逃魂这么有信心啊？”

　　菩萨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道：“此事攸关整个幽州易主存亡，办是不办，汝当思虑周全。”

　　“易主存亡？”

　　诛空想不透一条关在无间喘的罪魂、一颗种子跟易主存亡有何关联，可菩萨贵为幽冥之王又岂会拿幽州存亡开玩笑？

　　“无间守卫森严都能让人渗入，我想狅扬动过手脚的，并不只有少部分的人。”菩萨慈目半垂，望着桌面香茗平静水面，“我听闻你的能力很好、在各方面都有亮眼成绩，如今莲悟又为你开过光，我能信任你。”

　　菩萨抬眼直盯诛空，定定重申一次：“这事，非你不可。”

　　红眉微蹙，诛空再有满腹疑虑也没再多问，不情愿撇了撇嘴，只得道：“既然菩萨信得过诛空，那诛空去办便是。”

　　“那就有劳。”菩萨面色不改，一脸祥和。

　　诛空还是一脸懵：“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送走了诛空，目莲再度回到菩萨身边。似是担忧貌：“菩萨，这事让诛空去办好吗？”

　　“我们应该相信莲悟的选择。”菩萨和目低垂，望着窗外的一地彼岸花细细思量。

　　只是，狅扬……

　　你还真是执迷不悟啊，当初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不是你一个人的菩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