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子棒》拾參

126、不悔(三)

　　那天，小小的任狅珑和小小的唐雠又挤到墨香阁里。

　　任狅珑正专注的把一条红色丝带串在唐雠从五陵带来的金铃叮当，接着又串在龙家家传的玉佩上。

　　“看起来……好奇怪啊……”唐雠接过那串沉甸甸的不知名物体看了又看。

　　“会吗？我觉得挺好的啊。”任狅珑又把它抢过来，看了又看，“不然我们问问龙默？”

　　只见龙默一身湿淋淋的往屏风后头走出来，一身薄衫被水濡湿大半、贴在纤瘦的身上，他又抓起屏风上的外衣往身上拢紧。

　　龙默脸现红晕又显微微愠色：“你们一天到晚往我墨香阁跑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来给你送礼吗？你做什么又生气了？”任狅珑回头不屑。

　　“那也不用老挑我没穿衣服的时候来！”他气呼呼坐在两人对面的位置。

　　是的！他刚刚正在沐浴。

　　任狅珑吐吐舌头，“我哪知道你为什么老挑我们出现的时候才不穿衣服。”

　　“就是就是，都看好几次了，看得你都不害臊了。”唐雠也笑着揶揄。

　　“没这回事！”他皱着眉，脸颊红的发烫。

　　“你别生气了，你看我们给你准备的入门礼物，七天后你就把这串金铃叮当佩上家袍吧，肯定好看的！”任狅珑把那串沉甸甸的不知名物体推到他面前。

　　龙默皱起眉，无法想象这串奇怪的物体配上龙家那身豪气万千的玄色家袍，会是何等可笑的模样。

　　“嗳！你别这样嫌弃的看它，你看这是你的家传玉佩、这是我的发带、这是唐雠的金铃叮当，以后你若是在奇门之道上遇到什么麻烦，我们都会前来相助，这可是我们三人永远同心的象征，多有意义的礼物啊！”任狅珑又开始怂恿。

　　“我怎么好像开始后悔答应姨娘了……”他揉揉眉心一脸无奈。

　　“嗐！讲这什么话，男子汉大丈夫，一言几个鼎，几只马很难追，不能后悔的！”任狅珑生怕他反悔，着急拉着唐雠：“你也说说他！”

　　唐雠愣了片刻，“龙默，我觉得你入奇门之前，是不是先教教这丫头念点书，话都说不好。”

　　龙默赞成，“嗯。”

　　“你们这是说去哪了，来看看这……‘组佩’啊！”任狅珑转移话题。

　　“这哪像‘组佩’啊！？根本就是‘乱佩’！”唐雠扬声也道。

　　“我说它是，它就是。”任狅珑又说。

　　“那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唐雠也不甘示弱。

　　“……”龙默深深叹口气，表情无奈。

　　但看着那串乱七八糟的可笑物体他心里却很踏实。

　　他唇边漾起浅浅微笑。

　　任狅珑和唐雠吵得不可开交，二人猛然扭头齐声朝他问道：“你说，好看吗？”

　　龙默轻笑叹了口气，取过桌上那串丑陋又不正经的组佩在手里仔细瞧着，长指滑过三样突兀相聚的物品，恰如他三人一样。

　　好半天之后，他才扬唇一笑，由衷地道：“很丑……但是我喜欢。”

　　“你看！龙默说他喜欢！”任狅珑哈哈一声。

　　唐雠不落人后，抢道：“他明明先说很丑的！妳耳聋吗？”

　　龙默没有理会两人的争执，径自抚着那串组佩，心头浮现任狅珑的话，三人永远同心……如果能成真该有多好？

　　●

　　七日后的龙家堡大厅热闹非凡、喜气洋洋。

　　偌大的龙家堡正被一股肃穆之息笼罩，龙门宗主──龙亢终于回来了。

　　柳映春端正坐在他的身边，厅堂外挤满围观的人，弟子和门生全挤在外面争睹龙家四位公子齐聚一堂的稀奇画面。

　　还有那人称奇门第一的任狅扬，他向来是芒屩布衣、衣不完采，一身素的跟什么似的，安插在四位“各有各俏”的龙门四位公子里，看起来反而特别显眼。

　　龙家家袍是由黑色缎布制成，滚着暗沉红边、镶着暗色枣红云纹，虽称不上富气华丽，倒也豪气干云、威风凛凛。

　　龙悔是大哥，严肃正色的模样和龙亢几乎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那股不怒而威的气势，让人连在他面前喘口大气都倍受压力，他定定平视前方，对上的是龙家三公子龙诤。

　　龙诤也是着家袍，不过多压了件典雅的白色大氅在上，给人的感觉十分雅致舒适也较不俱威吓性。

　　但仅仅只是看起来，这位三公子虽年纪轻轻，但在奇门排行里，除了两位归隐的奇人外，是唯一紧追在任狅扬身后的后辈。

　　龙诤左边“坐”着的是懒洋洋的龙迴。打从一开始他就很不安份，一下趴在桌上、一下撑着下巴、一下翘起两脚放在扶手上，那模样说有多不正经就有多不正经。

　　“二哥，你再不坐好，大哥的刀就要飞过来了。”龙诤优雅地轻啜一口茶水。

　　“不是我爱说，咱家这椅子就不能换个样式舒服点的吗？我怎么坐就怎么不对劲。”龙迴又换了一个姿势，双脚打直、上身放软瘫着，这次整个人都快要滑到地面上去了。

　　柳映春闻言瞪了过去，“在场这么多人就你坐没坐相，莫说雁飞刀要飞过去，我这手里的杯子都要砸过去了。”

　　雁飞是龙悔的字。

　　“之所以我一直看着三弟、不想看他就是这样。”龙悔说话了。

　　龙诤跟着轻笑了两声。

　　龙迴撇撇嘴又换了一个姿势，整个人侧窝在椅子上，道：“我说四弟换一套家袍是要换多久？太阳都要下山了。”

　　“今日是默儿入门之日，你耐心点候着。”柳映春蹙眉。

　　任狅珑和唐雠被勒令不得踩入大厅半步，两个小小身影趴在大厅高高的门坎上，跟龙迴一样躁动不安。

　　“妳今天还真安份，妳阿翁让妳不准进去，妳就真的不进去啊？”唐雠难得逮到机会揶揄任狅珑。

　　任狅珑偷偷瞄一眼龙悔，吞了吞口水。

　　任狅扬今早的话言犹在耳──妳今天要是给我捣蛋作怪，我就把妳跟龙悔关在一起一个月！

　　思及此，任狅珑不自觉打了一个冷颤，她偷偷捏了唐雠屁股一下。

　　“啊！”唐雠突然叫了一声。

　　厅内的人目光全移了过来，任狅珑若无其事的别开小脸蛋。

　　“珑儿，妳忘记我早上说过什么吗？”任狅扬看都不用看就知道是她在搞鬼。

　　“不是的，阿翁，您早上说的话我记很清楚，唐雠不明白，我替您叮咛他。”任狅珑忙忙挤出一个笑脸，不自觉对上龙悔扫过来的眼神又是心头一惊。

　　任狅扬没有睬她，径自抽了一口烟斗。

　　“丫头，妳阿翁早上跟妳说了什么，说来分我听听。”龙迴移动身体、凑上前去，一派懒洋洋坐在门坎上。

　　龙悔眼神再度扫过来，任狅珑咕噜咽了口口水，眼神像被龙悔钉死一般牢牢箝制，小手讷讷推开龙迴。

　　龙迴回头看看龙悔、又看看她，忽然懂了什么一般，摩娑下巴邪邪一笑：“噢……妳阿翁是不是说，不听话要把妳跟我大哥关在一起？”

　　闻言任狅珑心头一惊，只见龙悔把眼神移开，带着一脸肃杀的神情，沉声：“可以。”

　　“嗳──！？”任狅珑吓得面无血色。

　　“看来我大哥很喜欢妳呢。”龙迴在一边幸灾乐祸，转头又对唐雠说：“你要不要一起？”

　　唐雠一手摀着嘴、一手连忙摇着，深怕自己变成下一个受害者。

　　柳映春也懒懒一声：“你给我回来坐好，不然我让雁飞到荒漠去跟你住一个月。”

　　龙迴懒懒起身打了一个哈欠，“我就不用了，他肯定去没三天就把我的小筑给劈烂。”兴致缺缺的飘回坐位上。

　　须臾片刻，龙默终于缓缓从后方内室走出来。

　　肃穆玄黑的崭新家袍穿在他身上与之前素白孱弱、病恹恹的印象截然不同，门外人群不自觉赞叹出声。

　　眼前这神采奕奕的小公子跟之前那个孱弱的幽魂差了十万八千里。

　　如今的龙默气色很好，挺直腰杆英姿飒飒，连龙悔都放柔目光、不自觉的点头赞赏。

　　“站住。”

　　这是龙亢今天在大厅的第一句话。

　　龙亢走到龙默面前，把他腰上那串奇怪的物体拿起来看了一眼，蹙眉沉声：“为何不是佩带我龙家正统佩玉？”

　　众人这才发现他的玉组佩看起来跟其他人大大不同。

　　蹲在门前的任狅珑跟唐雠也相视一眼，不自觉地缩缩脖子、吐舌，没想到龙亢会注意到那点小细节。

　　龙默盯着端正放在父亲手上的那串莫名物体，上面还用一截红色缎带系着一串金黄叮当。红缎带是任狅珑的发带，金铃叮当是唐雠从五陵带来的。

　　七天前，任狅珑硬是把这三样串着绑在一起，说是象征他三人永远同心。

　　“这是我一辈子都想守护的东西。”龙默抬头看他，表情木然，眼神却无比坚定。

　　一旁任狅珑跟唐雠闻言眼睛里都亮了亮，得意的笑容挂在嘴边。

　　只见龙亢将那串看似可笑却珍贵的组佩缓缓垂下，伸手为他正正衣领和腰带，朗声道：“很好，有我龙家风采。”

　　一旁的柳映春、龙悔、龙迴和龙诤也相视一笑。

　　“任先生，龙某今日还有一事相求。”龙亢大手还搭在龙默略显瘦弱的肩上。

　　任狅扬望着他，不太明白：“请说。”

　　“默儿的命是你救的，虽然他还未及弱冠，但还请任先生为默儿赐个字。”龙亢一脸冰冷面无表情，可任谁都听得出来这父亲对儿子的期许与关爱。

　　任狅扬有点难为情：“这……这是很重要的事，龙先生可想好了？”

　　“龙某不出诳言，自然是想清楚了。”龙亢捏了捏爱子的肩膀，一脸期待。

　　“那好吧，我想想……”任狅扬低头沉思片刻，许久才朗声道：“心觉，还望四公子踏入奇门之后，心便觉醒了。”

　　龙默依旧木然一张脸，拱手深深一礼：“多谢任翁。”

　　“怎么可以称呼任先生作任翁。”龙亢轻斥一声。

　　任狅扬嘿嘿笑过两声，不怎么在意。

　　其实这几天龙默跟唐雠都是这么样叫他的，一开始的确不怎么习惯，听了几天之后也渐渐不以为意。

　　任狅扬懒懒摇手，“不要紧，都是被那丫头带坏的，小孩子就是要天真无邪一点才好。”

　　“……那，就有劳任先生了。”龙亢回头拍拍龙默的肩膀，将他引到任狅扬身边。

　　任狅扬这才颔首往门外的祭台走去。

　　偌大的练习场上摆着一桌祭品与小碗、香烛，奇门入门典礼虽不铺张却很隆重，其目的主要为拜师与祈福，还有就是抽出属于自己的命盘。

　　仪式大都是任狅扬主持大场，龙默只负责上香、叩拜跟抽命盘，焚香袅袅、黑影卓立，阳光下狂风一扫，玄袍猎猎飞摆，脸上依然覆层薄冰，眸底光芒却是熠熠生辉。

　　怎么看，眼前的龙默都是风采非凡。

　　任狅珑和唐雠看痴了，这个龙默跟几天前的模样，确实相差十万八千里，好似恰恰应证了任狅扬的那句话，他的心已经觉醒了。

　　“爹宝，别忘了你将来也要入奇门，我们说好三人同心的。”任狅珑小小臂膀撞了撞身边的唐雠，开心笑道：“而且你也不用担心以后来龙家堡无聊了，有龙默可以陪着你。”

　　唐雠还呆呆盯着龙默那好看的身影，那么迷人、那么帅气。

　　“妳们等我。”他用力点头也对任狅珑深深一笑：“我们三人同心、齐力断金。”

　　龙默似乎听见两人的对话，偷偷地转过头来，唇边挂着若有似无的浅浅微笑。

　　“抽盘。”任狅扬轻咳两声引回龙默的注意。

　　龙默听话地伸手翻开桌案上的三只小盘其中一个──“夭”。

　　众人见状忍不住惊呼一声，龙亢也愣了。

　　“默儿……”柳映春揪紧了衣襟，有点后悔让龙默入奇门。

　　“不必担心，一切交给任前辈。”龙诤轻拍母亲肩膀，柔声安慰。

　　“是啊，何况四弟不是还有那两个小朋友在吗？就算出什么事也不会是一个人孤零零，没什么好担心。”龙迴唇边也有笑意。

　　“任先生！”龙亢低呼出声，声音带点沙哑颤抖。

　　任狅扬似乎正在思索些什么，被他一声唤回之后，拇指贴上龙默苍白的眉心，沉声道：“廿岁那年，到九曲来找我。”

　　龙默还是一脸淡然，轻轻扫过桌上的夭盘也镇定地道：“明白了，任翁。”

　　任狅珑也喊出声：“龙默，不要怕，阿翁说能救、就一定有救。”

　　“是啊，你还有我们！”唐雠紧张的一双小手出汗，挥手示意龙默他二人就在身边陪着。

　　龙默出乎众人意料地回眸朝二人扬唇一笑，高举腿边的奇怪组佩，轻松也道：“不怕，我有‘三人同心’，此生不悔。”

　　他是知道那夭盘什么意思的，代表他就没几年可活了。

　　但是他心里还是踏实的，他相信任狅扬、也相信两个小伙伴，即便真有那么一天他非死不可，也想再跟这两人多相处几年。

　　他并不后悔抽到这个盘，只愿在死前，他能和两位朋友真有齐心闯荡江湖的一天。

　　那岁月里的三人，笑容如此诚真热切，一心怀着永远三人同心、齐力合作的理念，踏入奇门瑰丽世界，三人都说好了，这是一辈子的承诺。

　　一辈子，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