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是夫妻》姬流觞

72、孩子的心愿

　　孩子的心愿
　　如果你嫁给一个渣男，就算不离婚，至少理论上你有一个可以离开的机会；但是如果你有一对不爱你的父母，你该怎么办？

　　展平眉抽空去了一趟冯家。真正的冯家已经不存在了，冯国勇和梁金花住的是钟维买给钟岚的房子。那套房子在一楼，有个小院。是钟妈妈特意挑选的，说有个院子可以透气，钟岚性子独不喜欢人多的地方，这里正好适合她。小院被木篱笆围的严严实实，但仍然可以看见，院里有个类似木棚一样的地方，大概是放杂物的。展平眉扫了一眼，努力去看室内。应该是个小三居，当时想母子两个住足够了，没想到钟岚居然把冯家母子接了过来。
　　就在展平眉倍感沮丧，什么也看不到的时候，门口传来动静，有人要出来。展平眉唬的赶紧跳到一边藏了起来。
　　钟岚推着轮椅出来，冯国勇歪鼻子斜眼坐在轮椅上，眯着眼也不说话不知道醒没醒？
　　展平眉看到冯国勇吓了，印象里那也是个肌肉纠结的壮汉，可是现在——
　　又干又瘦，坐进不大的轮椅居然还有空地，空剩下一副大个儿的骨头架子和沉重的头骨，歪歪斜斜的撑着。
　　钟岚推着轮椅没有走远，门口就是小区的绿地，从轮椅下面拿出一个折叠马扎，钟岚坐在了一边。托腮眯眼，似乎也在休息。
　　旁边过来一位胖婶，打过招呼聊了起来。展平眉对这个胖婶有点印象，但嫌她嘴碎，平时很少来往。可是看起来钟岚和她很熟。一阵招呼之后，胖婶很同情的夸钟岚是个好妻子，丈夫都这样了还不离不弃的照顾。她还说九号楼谁谁家老公烂赌，打着给孩子买奶粉的名义每周都要去澳门。现在夫妻俩闹离婚，打得可凶了。钟岚笑而不语，矜持的站着，时不时的关注一下旁边的冯国勇，温柔的帮他擦一下额头上的汗。
　　看来大家都知道冯国勇烂赌请假当场自己被打的事了，但大家更知道钟岚拿出娘家的房子和积蓄收留这个不成才的老公咯？
　　展平眉很好奇钟岚现在的心态，是不是这样才很爽？是不是一日日看着他在自己掌中如老鼠一般被戏耍才解气？莫名的展平眉多了几分羡慕。她知道这样不好，但是当背叛降临，当自己曾经像垃圾一样被抛弃之后，能有这样的报复结果，才叫报复。
　　死亡？真的太便宜渣男们了！
　　晒太阳的时间并不长，钟岚很快推着轮椅回家。转身低眉的瞬间，展平眉感受到冰凉的不耐烦和憎恨，那是她曾经很熟悉的感觉！
　　院门关上的空档，展平眉看到一个熟悉的佝偻的身影！梁金花，本就瘦小的身形显得更加瘦小，大概一米三都不到，正趴在地上不知道擦什么！
　　“赶紧擦干净！看看，这儿还有土，还有这个废物吐的东西，赶紧擦了！下次再敢偷馒头给他吃，他怎么吐出来的，你就怎么吃下去！”隔着木篱笆传来钟岚的呵斥。
　　“啧啧啧！”展平眉吓的蹦到一边，扭头一看是胖婶，不知道什么时候去而复返。
　　胖婶认得她，知道她是钟岚的弟妹，神秘的把展平眉拉到一边，冲那个小院一努嘴：“豆宝儿妈妈，我跟你说，你找时间看看你那个大姑姐，到底家里是怎么个情况。居委会的人都问我了，怀疑她有虐待！嗨嗨，但是大家也都是瞎猜。每次出来冯国勇都收拾的利整儿的，应该也不是。你就多关心关心。”
　　展平眉干笑两声：“谁说的？有本事直接到我家说去，居委会哪个人讲的？您让她来找我。我大姑姐也是好心做人，家里都这样了，不离不弃，后半辈子都搭进去了，还被人说三道四，太冤了！“
　　“也是也是！不过吧，你也听到了——“
　　“听到什么？不就是嗓门高点儿么？我大姑姐就算再好心，菩萨还有三分土性，在自己家里发发牢骚都不行么？！”
　　胖婶一脸尴尬，看话不投机没再聊下去，皮笑肉不笑的点头告辞了。

　　展平眉站在原地发了会儿呆，忽然叹了口气，正要离开，院门开了，钟岚走出来，站到她面前：“娜娜先跟着你吧，我这里，她不合适。”
　　展平眉知道她已经察觉自己的存在，整理了一下心情问：“我理解你这样做。换了我，这样怕是最解气的方法了。死都便宜了他们！”
　　钟岚毫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诧，嘴角一抖，才说：“你不觉得他们该死么？”
　　“死不过是对活人的惩罚，对死的那个人来说，无痛无灾无知无觉，比成佛也不差。”
　　钟岚低头忽然笑了：“我想起在医院里听到一句话，一个病友说的，他说地狱在人间。”
　　展平眉对上钟岚的眼睛，浑身一激灵。那青白占了大多数位置的眼球上，原本黑色的瞳仁变得小小的，那笑容比死人的脸还可怕。
　　下意识的闪开目光，却挥不去脑子里那张苍白的脸，恍惚中居然和梦中自己重合。那时她端着咖啡坐在星巴克里，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她坐了一个小时，把包里的粉末倒进了两杯咖啡里。端起来走的时候，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的脸。
　　很清楚，特别清楚，好像一声道别。此去不管生死，都不再当人活着了吧？
　　想到这里，竟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抬起头问钟岚：“你把自己变成地狱囚禁了他们，可想过孩子？”
　　钟岚咬着嘴唇，一丝细细的血渗了出来，并不说话。
　　展平眉说：“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和你做的一样。但我知道，每当我想起孩子，就会后悔。也许你会觉得没有退路了，只能这样，但是只要有孩子，你就有另一种选择。放下恩怨，重新开始。”她从挎包里掏出一个手工的小纸盒子：“这是娜娜留给你的快乐小屋。她说希望妈妈能高兴起来。”
　　钟岚眉头一皱，冷哼一声：“放下？你让我放过他们？我赢了，我终于把他们踩在脚下了，你们跑出来当好人！”她一伸手把小屋打翻在地：“我不需要！我不要孩子，也不要什么快乐！我只要他们生不如死，我要把我受过的罪，百倍千倍的还给他们！”她一脚踢开快乐小屋，“早就跟她说了，没用！”写好的信从小房子的小门露出一角，厚厚的一大摞。
　　展平眉捡起来，拍拍上面的土，装好信，又递到钟岚面前：“里面有个地址，你可以给娜娜写信。以后她会直接给你写信，我想就是寄到这里吧。”
　　钟岚固执的站着，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展平眉伸着胳膊不肯缩回去，两个人较劲般的站在太阳地儿下，谁也不肯退缩。
　　比固执，大概没人能比得过钟岚。展平眉也有心理准备，她把小房子放在脚边，从包里拿出一个广场舞常用的外放机，轻轻一摁，里面清晰的传出娜娜奶声奶气的声音：
　　“x年x月x日，星期x，天气晴。妈妈，我今天和佳佳一起做卫生，佳佳割破了伤口，是我送她去的医务室。老师表扬我，说我处理的很对。”
　　钟岚被声音惊了一下，露出恼火的神情，劈手去夺播放器，展平眉闪身躲开，手抬得高高的。
　　“X年X月X日，星期X，天气雨。妈妈，我生病了，发烧39度，我好想你。但是我很坚强，我会努力好起来的。上次我生病了七天才好，这次我希望三天就能好。我身体越来越强壮了，你高兴么？”
　　钟岚不再抢东西，抬着头痴痴的望着虚空中的某一处。
　　播放到第五条的时候，展平眉看到眼泪从她眼里涌出来，还未流到鼻子，就被钟岚抹去。借着抹眼泪的动作，钟岚迅速弯下腰，抱起地上的快乐小屋，头也不回一阵风似的冲进自己的小院，咣当关上了大门。随即院里传来一声怒喝：“滚回去！”又是门开门关的声音。
　　展平眉关了播放器，重新陷入寂静之中。站在那扇绿色的铁门前，一时忘了归路。

　　听说妈妈收下了快乐小屋，娜娜的眼睛立刻亮起来。但是听说目前爸爸病的很严重，奶奶也病重了，妈妈没时间照顾自己，小脸又垮了下来。但是很快，小姑娘就攥着小拳头说，我要努力，很快我就可以帮妈妈照顾爸爸了！
　　展平眉眼睛一酸，好险没掉下眼泪。借着让豆宝儿给姐姐鼓掌的由头，把自己的异样藏了起来。

　　钟妈妈终于从ICU出来，对自己的发病的来龙去脉也知道了，甚至连救护车这个主意最初是谁给的都从钟维嘴里知道了。她一反常态没有说什么，呆呆的看了会儿钟维，眼泪扑打扑哒的下来。不等钟维有所反应，她把头扭到一边，半埋进枕头里，又抽泣而嚎啕。钟维很后悔没带平眉过来，他该怎么办呢？
　　他小时候哭，总是换来一顿巴掌或苕帚，显然不适合现在的钟妈妈‘
　　长大了平眉哭——呃，展平眉同志好像很少哭啊？掉眼泪算么，跟钟妈妈这种扯着嗓子的喊大概是两件事吧？
　　颜小怜哭的时候，袁开好像抱过她，但是让钟维去抱抱钟妈妈？钟维打了个冷颤，还是坐在一边等着好了……
　　倒是护士听到了进来劝了劝，但没什么用。钟妈妈哭都像吵架，压着劝解人的声音，不让别人讲话。护士看了看钟维，叮嘱小心背过气去，就摇着头走了。钟维搓搓裤缝，伸出手去在空中迷茫的晃了一下，又乖乖的放回膝盖上，坐等老娘哭够了再说。
　　后来？
　　后来钟妈妈哭晕了，又被送去急救。钟维没办法，给展平眉打电话，展平眉说我就在医院里，你儿子发烧四十度，怎么办？姥爷姥姥在家里照顾娜娜，看看谁有空？
　　钟维立刻觉得嗓子眼儿发烧，站在抢救室外面，开始担心儿子的情况。他觉得全身都在冒火，自己就像坐在火山口上，不对，坐在蒸锅里，煎熬之外还有无处可逃的焦虑。好在一个小时以后展平眉发来微信，说孩子吃了药已经退烧一个小时了，化验结果是流感，只能回家静养。为了不传染给姥姥姥爷，她打算带着孩子回租的房子，并告诉钟维你要照顾妈，妈也生着病，千万不要回来看孩子，免得把流感再传染给老人了！
　　钟维百爪挠心，问你呢？展平眉说我得照顾孩子，好在医生给开了药，就算被传染上无非是两人一起抗，没事的。
　　钟维连感叹的机会都没有，红灯灭了，老妈被推了出来。医生很严肃的说，目前没事了，但是以后千万不要再刺激老人了！
　　钟维随着大夫护士把老娘安置在病房里，终于等到四下安静可以喘口气的时候，又想起了老婆孩子。打开手机想问问，却看到展平眉半个小时前发过来的晚安消息。他查了查流感，果然是大人小孩都容易得，尤其是老人和孩子，护理不当是要命的。吓得他彻底断了去看儿子的念头。只能默默的给平眉发了条微信：儿子就靠你了，你要保重！
　　半夜一点多，平眉回复了一条消息：儿子又烧了，吃了退烧药已经退了。
　　嗯嗯。
　　钟维辗转难眠，几乎手机一亮就看到了消息。然而除了这两个字，他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四十年或意气风发或狼狈挣扎，却从未有过如此无能为力的感觉。心碎都是女人常用的词，但他却觉得自己虽然完完整整的坐在母亲床边，皮囊里却空空如也，茫茫无物！张张嘴，无意识的吐出两个字，却是展平眉的名字。不知不觉，泪水满溢了眼眶，在这个寂静无人的深夜里，成了这个自负男人唯一能找到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