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亲至疏是夫妻》姬流觞

22、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下午钟妈妈磨磨蹭蹭准备穿衣服接孩子的时候，展平眉已经抱着豆宝儿要出门。得知她她带着豆宝儿去接娜娜，钟妈妈皱紧眉头，不会冻着豆宝儿么？
　　展平眉说没事，在车上，吹不到风。
　　钟妈妈眨眨眼，上下打量展平眉。别怪她不信，展平眉自己也不信。
　　她不喜欢娜娜，但是一想到那张和“梦中”豆宝儿一样幼稚的脸，还有被迫成熟的眼神，展平眉就觉得有一种巨大的悲伤正透过那双眼望向自己。
　　展平眉经常忍不住去想：在那个她和钟维“激战”的世界，弱小的豆宝儿是不是也这样看着世界？他们没有选择，不得不生活在恶劣的家庭环境里，看着本该最亲近的人相互残杀。他们默默的承受这一切，不知不觉在成长中变得冷漠；可实际上他们那么小，简单的小心思里大概从不曾放弃对温暖的渴望，对这个世界的希望吧？
　　生在深渊里，是无从选择的悲哀；可仰望高处，哪怕有一星光亮，对他们来说也是不一样的，对吗？
　　更有最差的，展平眉默默的想：如果这一生就算不能避免那个必死的结局，至少要让豆宝儿活下来！可是活下来之后呢？她已经死了，豆宝儿没有妈妈了，谁来照顾他？
　　母亲对孩子的爱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无可取代、独一无二的爱。可是展平眉无法想象，如果她不在了，这份爱又在哪里？
　　任何一个母亲在如是思想时，痛彻心扉的同时又不是在深切的希望留下的孩子能碰到一个对他心怀怜悯的人！那个人可以包容他的缺点，可以给他改正的空间，甚至容忍他的不足，让他平安的长大！
　　每想起此，展平眉都忍不住黯然流泪。她不想死，却不得不时时做好死亡的准备。她得天之幸，可以预见人生；却不得不目睹死亡是如何一步步靠近她，威胁她的亲人！她没有那么伟大的牺牲，但重压之下，也只能作出这一种选择。
　　请这个世界，在她这个妈妈之外，给孩子以无条件的善意！如果可以努力，她将从自己开始！
　　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娜娜看到展平眉很吃惊。犹豫了一下，乖巧的坐进了后座。豆宝儿精神很好，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指着娜娜呵呵的笑着。
　　通过后视镜，展平眉看到娜娜犹豫了一下，小心的伸出手指轻轻的点了点豆宝儿的小指头。豆宝儿发出咯咯的笑声，娜娜紧张的看了一眼前面，展平眉专心开车，一切只当不知。娜娜似是松了口气，和豆宝儿玩儿了起来。
　　毕竟是七岁的孩子，一年级的小豆包，环境宽松的时候，纯真是挡不住的。
　　外面有车响起尖锐突兀的喇叭，豆宝儿吓了一跳，嘴巴一扁就要哭。展平眉心里一沉，正想着要不要停车，就听到娜娜稚气的声音问：“豆宝儿，你看姐姐这是几？”
　　娜娜刚学会掰着指头数数，豆宝儿的注意力转移到娜娜的手指上。比起妈妈的手指，娜娜的手指和豆宝儿很像。有点笨拙的屈伸着，娜娜报着数：“一、二、三……”她只能比划五个，到了第二遍的时候，数到三就变不出来了。娜娜懊恼的说：“啊呀，变错了。”
　　豆宝儿咯咯的笑起来，展平眉松了口气。她看到娜娜也松了口气，稚气的眉宇间已经多了些隐藏的情绪。鼻尖一酸，心头多了许多沉郁。
　　她想起“梦中”，自己和钟维吵架时，眼角余光瞥见四岁的豆宝儿——怯生生的缩进角落，无声的落着泪，有时会捂着耳朵，但那眼神却始终不错的看着他们……

　　晚上，钟妈妈依旧把电视开大了声。展平眉让娜娜回房间写作业，趁豆宝儿吃饭的时候，她把客厅角楼的一个小桌子收拾了出来，搬进了娜娜的房间。虽然小点，但给一个一年级的孩子写作业，已经足够了。
　　娜娜趴坐在茶几边，抬着头看了看钟妈妈，又看看展平眉，眼里没有惊喜只有恐惧！
　　展平眉催了她一句，钟妈妈一挑眉：“怎么？嫌我看电视烦了？这是谁的家？我还看不得电视了？！不习惯就回自己家去！”
　　娜娜低头，棕黄的作业本上多了一滴深色的椭圆形印子。
　　展平眉心平气和：“妈，娜娜还小，在茶几上没办法保持正确的坐姿。老师要求写字必须坐姿正确，我得拍照发给老师。您随意看电视，不影响。娜娜，过来！坐好了写作业，我一会儿过来拍照。”
　　娜娜吃惊的看着展平眉，展平眉说我已经加了你们班主任的微信，这一阵子你的作业我来辅导，等你妈妈好些了再辅导你。
　　这些事，小学毕业的钟妈妈没有发言权，但她对老师有种天然的敬畏。这一点从钟维的成长史已经体现出来，展平眉是知道的。果然，钟妈妈哼了一声，不再找茬儿，拿着遥控器一通乱换台。
　　娜娜抱着作业和书包进了自己的卧室，小心的偏坐在椅子上，看着展平眉。
　　展平眉抱着豆宝儿坐在床上，说：“我要哄你弟弟，可能有点吵，别介意。你如果有什么问题，直接问我就好。”
　　“您陪我写作业么？”
　　“对。你别嫌你弟弟吵就好。”
　　娜娜将信将疑，却没问什么。
　　她写作业很慢，看得出来有点心不在焉。展平眉已经做好这几日会拖延的准备，并不催促。但是娜娜真的很聪明，在小心的问了展平眉一道题，得到一个善意清楚的解释后，她露出了笑容，略带羞怯的谢了展平眉，写作业的速度就明显快了起来。
　　大概是确定展平眉并不打算给她制造麻烦，娜娜很快就沉浸到作业中。台灯的侧影里，勾勒出一个属于儿童的圆圆脸颊，有点厚的嘴唇微微嘟起来，小小的鼻梁像个月牙儿，她还是个孩子！
　　展平眉悄悄打量着，忽然想起躺在自己怀里的豆宝儿也有这样一个圆嘟嘟的脸颊，一条这样弯如月牙儿的鼻梁，这样一个微微嘟起的嘴唇！不同的是，娜娜是光泽而温暖的，而她的豆宝儿却是满脸青灰冰凉！
　　巨大的心痛瞬间揪住展平眉的心口，她不得不弯下腰来缓解窒息。却正对上一张更加稚嫩甚至还没长开的脸！
　　“啪”！
　　脸上挨了一巴掌，但是那巴掌却是软软的肉肉的温温的。更是因为这一巴掌，及时唤回展平眉的心智。她看清眼前这张一摸一样的脸，和娜娜一样红润的有光泽的，还充满了笑容与依赖。红红的牙床露出来，上面有一点白，他在健康成长，他回到她的怀里！
　　那只是个梦！
　　虽然可能有预见，却还未实现！她依然有机会！
　　展平眉的眼睛湿润了。她轻轻的抚摸着豆宝儿小小的身体，豆宝儿舒服的停止挥舞双手，两只小脚丫使劲儿蹬直，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
　　展平眉笑了，心满意足！
　　这时，娜娜拿着语文书过来，犹豫着问展平眉能不能和她讲一下？她解释说上课没听明白，然后怯怯的低下头，脖子微缩，等着即将到来的痛揍。
　　展平眉接过书，揽起豆宝儿，微微摇晃着身子把这一课讲完。娜娜按照题目要求写作业，展平眉晃着身子在后面看。等娜娜写完了，豆宝儿已经睡着了。
　　入夜，看着娜娜平静的躺下，安静的准备休息。展平眉心里叹气，她像娜娜这么大的时候，还夜夜黏在展妈妈的怀里睡觉！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钟妈妈依旧鼻子眼睛都不是的找事，展平眉能不搭理就不搭理。带两个孩子真的很累，但娜娜很懂事；展平眉心里藏着一个悲伤的豆宝儿，带着几分神秘主义的赎罪心态，那些疲惫也就不算什么了！即使钟维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笑，并不多说。
　　钟岚比他们想象的要早的出院了。过来看了看娜娜，告诉钟妈妈冯国勇蹲了派出所，梁金花把家里的大门换了。自己一时半会儿没地儿去，找了份住家保姆的工作，暂时要住到人家里去。娜娜就要住在这里一阵子。
　　钟妈妈忍了又忍，最后阴阳怪气的说：“你要是总这么让人家拿捏着，干脆一刀子攮死自己，大家都清净。”
　　钟岚沉默了一会儿，说：“不会的，妈，您给我点时间。冯国勇把我孩子都打没了，我们家两条人命换他家一条，怎么都不欠了！”
　　“呸！你肚子里的贱命我管不着，你爹的命是他老冯家欠咱们的！”钟妈妈又怒了，“要不是你认怂承认了，我能让她梁金花骑在我脖子上拉屎！”
　　钟岚低下头，一声不吭。展平眉发现，这个动作，简直和娜娜一模一样！钟妈妈被钟岚的沉默憋的无处发火，举起手要打，却无奈的落了下去。
　　隔着门缝看到钟妈妈佝偻着走进房间的背影，忽然觉得那个彪悍的老太太陡然间苍老了许多。

　　钟维晚上回来，展平眉悄悄问起到底怎么回事？
　　钟维开始还不肯说，展平眉怒问我帮你大姐带孩子，你大姐一个谢字都没有，就算我不在乎这些，你至少让我知道我到底错了还是对了吧？妈和大姐到底怎么回事，你让我夹在中间做这做那，却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很为难的！
　　钟维这才叹口气，“不是我不告诉你，事情太丢人，我都不知道怎么说。”
　　展平眉说，“丢人都是对这外人的，一家人哪有丢不丢人？我跟你晚上脱的光溜溜的，说出去也丢人，你咋还继续做？！”
　　钟维面红耳赤，嘴里莫名其妙的嘟囔几句，然后沉默下来，良久才叹了口气说：“当初咱俩好的时候，你妈打听过我们家，对吧？”
　　展平眉点点头。钟维不是善茬，可也不是恶人；钟妈妈脾气坏，并不被展妈妈接受。最后是展爸爸说了句话：“钟维那孩子虽然不是什么规矩人，可这么多年也没走歪路。可见一是这孩子心里有数，二是他妈妈管的严。脾气坏归坏，心里在大是大非上清楚明白，这样的人家不会太差。”
　　就是这句话说服了展妈妈，展平眉当时挺感动，后来日子越过越糟，只想着自己当初瞎了眼，老爹说的话早就抛到了脑后。如今钟维一提，这话就突然清晰的记了起来。展平眉“嗯”了一声回应钟维，思路一闪，忽然觉得自己梦里那些自以为对的事情，忽然变得不那么正确了。
　　如果钟妈妈不暴躁，钟维或许已经在邪路上越走越远；
　　如果钟妈妈不暴躁，冯家是不是能容忍钟岚到现在，还两说？
　　如果钟妈妈不暴躁，当初他们母子搬来这个城市，能不能站住脚都是个疑问！
　　暴躁并不好，但是对于钟妈妈来说，似乎是她人生最合适的选择了！

　　“姓冯的跟我家，原来是邻居。”钟维缓缓开口，看着白墙上的某一点，“我们都不是本地的。那时候我姐也就三年级吧？我上幼儿园。每天我姐放学都要路过他家，冯国勇他爹——那老东西把我姐叫进去说有好吃的，就……”钟维闭住嘴，垂下眼皮
　　展平眉心忽的就提起来，就是说钟岚小时候被现在的老丈人——猥亵？一口唾沫艰难的咽下，展平眉想起这个老丈人她从没见过，也从没听人提到过。而且，如果有这样的前史，钟岚最后怎么还嫁给了冯国勇？
　　“持续了三四年，把我姐肚子搞大了。”
　　展平眉轻轻啊了一声！肚子都搞大了，那就不是威胁了！可是那时候的钟岚才几岁？！展平眉手脚冰凉，“三四年？姐就什么都没说？！“
　　“开始是不懂，被老东西糊弄着，她也怕我妈。后来大了点知道事了，那老东西就说是我姐勾引他。我姐再大也就十二三岁，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肚子大了，事情盖不住了。我姐年纪那么小，当然留不住孩子。事情传开后，我姐受不了寻死被救下来，我爸要去报警。结果那老东西反咬一口，说我姐勾引他，他婆娘还跑到我家来骂我姐不要脸。”钟维的脸色铁青，眼里的火光像地狱的焰火，“我妈气疯了，冲出去跟他们撕打，那婆娘打不过，跑回家把娘家两个兄弟还有她那个混蛋老公都叫来。我妈去叫人不在家，他们冲进屋要把我姐揪出去游街，说我姐是贱人，合该让人骑，放过去要直接沉塘！我爸和他们打起来。不知道谁打中了我爸的后脑勺，把我爸打晕过去。我爸送到医院后，就断了气。冯家那个老混蛋，也在混乱中被我爸手里的棍子尖攮死！”
　　展平眉觉得喉咙堵的慌，不由自主的握住了钟维的手。钟维拍了拍她的手：“我当时被我妈送到隔壁去躲起来，后来的事都是听人说的，没见。”
　　“后来我妈带着我们搬到这里，原本希望重新开始。没想到十几年之后，那个无耻的婆娘不知道从哪里知道我们的地址，找了来，非要给她儿子说亲。还说什么如果我们家不答应，她就把当年的事宣扬出去，让我姐一辈子见不得人！我妈当然不干，我去打听才知道冯国勇那家伙因为猥亵打架吃了牢饭，根本找不到媳妇。他娘想抱孙子，就琢磨出这么个法子！还要我家陪一笔嫁妆！”
　　展平眉攥紧拳头，后背隐隐发热，无耻到这种程度，居然能活到现在！
　　“可是我姐答应了。我妈气的不行，说我爸就是为了保护她才死的，她这样做，让我爸白死了！她要是嫁过去，就不要再回这个家！”
　　钟维不再说了。展平眉知道，后来钟岚真的没怎么回来过。但是展平眉稍稍回忆一下就知道，钟妈妈真的只是嘴巴一直说，行动上没对钟岚见一丝外。说白了，这就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恨女儿没出息撂下狠话，没效果也就没效果了！
　　事实上，在她的“梦中”，一旦有什么事情，钟妈妈第一时间责备的从来不是钟岚，而是她这个媳妇！
　　一时间，各种说不清的滋味齐聚心头，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为什么大姐会认下？为什么咱妈会服软？”展平眉突然问。
　　钟维苦笑：“梁金花说是我姐从后面推了冯国勇他爹，他爹撞在我爸的棍子上。我爸那时候已经被打了一闷棍，看到他爹就直接使出最后的劲儿捅到墙上，把人扎透了！”
　　展平眉暗暗心惊，幸亏钟维并没有亲眼目睹，否则这样一个血腥的场面该给这个本来就一身戾气的男人带来多大的刺激，他还能不能平安活到现在，都还两说！
　　想到这里，展平眉忽然觉得看似莽撞泼辣的婆婆其实非常的冷静！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居然还记得把年幼的儿子藏起来，真是罕见的脑子清楚！
　　“姐承认了？”
　　钟维点点头，叹了口气。
　　展平眉也沉默了。一个寻死不成的受辱女孩，这样出手太正常了；而女孩的父亲，拼死也要杀了侮辱女儿的男人，这不是天性么？！
　　钟岚的身体遭逢大创受到很大的伤害，好在年纪小，搬走之后身心调养可以慢慢恢复。钟妈妈心里还是很疼孩子，骂着嚷着，各种药流水似的喂钟岚喝了，真把她给调养好了！本来以为一切可以重新开始，恋爱结婚生孩子，像个正常人把过去全抛下。没想到梁金花带着冯国勇找来，砸碎了钟家所有的梦想。
　　这倒可以理解钟妈妈的愤怒，换了展平眉，若是碰到这种事也不敢说能比钟妈妈冷静多少？实际上，梦中她还不如钟妈妈能忍，一杯毒药把所有人的人生都结束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钟妈妈的混不吝，和展平眉的刚烈，差的并不多。被钟妈妈打大的钟维，躲来躲去最终还是死在一个和他妈相似的女人的手里。展平眉眉稍微动，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