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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下独酌惊魂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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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啊?”我朝门口毫不客气地吆喝了一声。
“姑爷,我是小姐身边的丫鬟翠儿,小姐请您去后花园一叙。”
听说是那个野丫头派来的人,我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那张柳眉倒竖怒目斜视的脸生生映入了我的脑海,还伴随着一下接一下啪嗒刺耳的鞭子抽地声。
“什么事啊?”我本能地不想去。
“小姐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我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赌气般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摆了个斜倚着的二郎腿,没好气地说:
“我不去。”
对方沉默了一会,我似乎还在这沉默的当口听到了弱不可闻的轻笑声,正当我疑惑时,那丫鬟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小姐说了,您若不去,她就自己来请您了。”
我满脸黑线,觉得胸口被人捶了一拳,又好像脸被那丫头的鞭子抽了一道,烧得火辣辣的。
片刻之后,我抱着视死如归的决心和阴鸷决绝的眼神打开了房门。
后花园就在我住的厢房往南不到半里,那丫鬟轻车熟路地带我穿过一片盛开的桃林,又沿着一方雕刻精致的假山池塘绕了四分之三圈,接着拐进一条芳草茂盛的幽静小道,约莫走了十几步路,眼前豁然开朗,两个提着粉色灯笼的丫头分立凉亭两侧,而在那座八角亭的正中央,站着一位披纱长裙,熠熠发光的美人。
在我反应过来她是谁之前,首先喉咙不自觉地吞了几口口水,更加没注意到身侧的丫头掩嘴偷笑的一刹那,直到美人回眸——我呼吸一滞。
美目倩兮,巧笑盼兮,林月如略施薄粉,眉眼弯弯,正对我微笑:
“李大哥。”
这声称呼温软呢喃,我禁不住身子一抖,差点就没站住。
“姑爷小心!”眼疾手快的丫鬟伸手扶了我一把,然后就在林月如一道狠厉的目光之下瑟瑟松开了手。
我觉得自己的舌头在打结,额头在冒汗,然后脊背还发凉。为了不在这位嚣张跋扈的“野丫头”面前丢了颜面,我强行挺直脊背,干巴巴地开口道:
“你找我什么事?”
林月如转过头去,微微扬起下巴,幽幽道:“今晚的月色不错。”
赏月?这套路……家乡的香兰秀兰两姐妹不知道和我玩过多少遍了,当爷是个愣头青吗?不过这个白天还对我喊打喊杀的野蛮丫头竟然跟转性了似的和我讨论月色,倒真是让我又好惊好笑。
“嗯,是不错。”我波澜不惊地接了一句。
又是沉默半晌。
我本来是个活跃气氛的话痨,但是面对眼前盛装打扮脾气古怪的林家大小姐,我一点调情的兴致都没有,尽管我承认我的眼睛一直在往她的脸上和身上瞟。
大概僵持了大约有几个弹指的功夫,林月如突然回头,不知是不是灯笼的颜色映照,她双颊泛红,眼睫微垂,有些踯躅地开口问我:
“那个……我,我今天好看吗?”
我顿时觉得一股凉意从我的脊背嗖嗖嗖往上爬,这话真的是这个女人说出来的吗?她似乎自己说完这话也很不好意思,抬起一只手轻轻捋了捋垂在胸前的几缕头发。明明是女儿家稀松平常的动作,我看着她那张桃花般吹弹可破的脸,还有她在那身粉纱白裙包裹下凹凸有致的身材,突然就觉得四肢百骸都开始发热,好像一股慢火噌噌从下往上蔓延,烧得我双颊滚烫。
“好看。”大脑一片空白的情况下,我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这两个字。然后就见到她低头一笑,如瀑长发遮住了她的半张脸,月光为她的侧颜洒了一层薄薄的银辉,宛若天仙。
看到她微微上弯的嘴角,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她再抬起头看我时,我与她四目相接,只觉得电光流转,我忙不迭地偏过头去,深呼吸一口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胸腔里怦怦直跳的心跳声。
正当我不知如何收场时,一个丫头慌慌张张跑了过来。
“小姐,不好了!”
“怎么了?”林月如收拢目光,眉头微蹙。
那丫头支支吾吾,一边用眼睛余光瞟我,一边不住地哆嗦肩膀。我被她时不时扫过来的目光怵得脊背发麻,终于忍不住跟着问了一句:
“怎么了?”
“赵……赵姑娘……”那丫头吞吞吐吐说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全了三个字,我一听就心脏漏跳了一拍,大步一跨,下意识地双手扣住了那丫鬟的肩膀,大声道:
“你说灵儿?灵儿怎么了?!”
虽然这丫头还没交代前因后果,可我从她发白的脸色已预感到大事不妙。伴随着我狂奔的心跳,那丫头终于说全了一句话:
“赵姑娘房里……房里来了妖怪!”
“什么?!”我和林月如异口同声,这一声质问几乎捅破了天边的满月,一时间冷风萧瑟,周遭花草窸窸窣窣,宛若呜咽之声,我竟在炎炎夏日觉得手脚冰凉,冷汗涔涔。
“那灵儿呢?!”我不关心妖怪是否作乱,我只关心灵儿是否安好。然而从那丫头近乎空洞的眼神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在沉沉下坠。
“说啊,赵姑娘怎么样了?”林月如一声厉喝,将那魂不守舍的丫头叫回了神,然后才听到她以细若蚊蝇的声音哆哆嗦嗦道:
“赵……赵姑娘,不……不见了。”
不见了?!我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思考,已经一只手拨开挡在我面前的报信丫头,往前面冲去,尽管我根本不知道灵儿的房间在哪里。可我此时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找到灵儿。
“李大哥,等等!”林月如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我莫名焦躁地转身,刚想开口堵住她接下来要讲的任何话,却被她抢先一步,“我和你一起去。”
我还没反应过来,林月如已经一把拽住我的手腕,朝左前方走去。我跟着她穿过大半个花园,又抄近路穿越了一片茂密的矮树林,很快便来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房间,林家堡里的下人早已围了一圈,举着灯笼往里头探,却没有谁敢真正跨进房门一步。我的心跳得厉害,隐约猜到这就是灵儿的房间,可是里面空无一人——灵儿,真的不见了。
“灵儿呢?!”我惊慌失措地冲了进去,恨不得双拳变四掌,翻箱倒柜拆床板,就差没把房顶掀下来了,可哪里有一个大活人的踪迹。
林家堡的仆人们不敢进来,一个个提着灯笼为我遥遥照明。我急得满头大汗,丝毫没注意到那些下人们目送着我进屋,就像活见鬼了似的,个个面如土色,直到林月如一把抓住我想要去够房梁的手腕,“李大哥,你冷静些。”
“你叫我怎么冷静!”我怒气汹汹,几乎是嘶吼着甩脱了林月如的手。
她微微一怔,眸底有一闪而过的莫名情绪,旋即又恢复了平日的疾言厉色。她朝我摇了摇头,然后跨出大门,一手指着站在众人跟前,身着紫色罗纱裙的丫头,道: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大概是林家堡的大丫鬟,服装与别人不同,举止也更加得体,虽然她面色惨白,显然受了惊吓,却还是鼓足勇气迈上前来,朝林月如欠身行礼,然后深呼吸一口气,缓缓开口道:
“奴婢本来带着姐妹们在外面守门,突然听到房里传来尖叫声,奴婢立刻推门进去,就……”说到这里,那看似久经风霜的大丫鬟也经不住吸了一口凉气,顿了半天,这才继续道,“就……就看到了一头,一头人面蛇身的妖怪……”
“妖怪?”林月如眯起眼睛,托腮沉思,而我已经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那灵儿呢?!”
那丫头看了我一眼,复又低下头去,好似故意躲着我。我觉得莫名其妙,可那丫头却打死不说话了。
“你们没看见赵姑娘吗?”
林月如对着那丫头问话,实则把在场所有人都问了个遍,然而剩下的除了沉默,还是沉默。我不知为何,总觉得事有蹊跷,而这群目击第一现场的丫头一定发现了什么,却故意瞒着不说。我心急如焚,下意识地去扯林月如的衣袖,可我还没碰到她的袖口,就听到一个低沉雄浑的声音从远处出来——“不必问了。”
“爹?”林月如看到来人,吃了一惊。林天南竟然亲自来了。
“爹,您怎么来了?”
林天南脸色阴沉,径直朝我走来,站在我和林月如中间,闷闷开口:“李少侠,你与小女的婚事,就此作罢。”
“爹,发生什么事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林月如已经开始刨根问底。
林天南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不依不饶的林月如,叹了口气,然后看向方才回话的丫鬟,吩咐道:
“素兰,你把刚才告诉我的话,再和小姐说一遍。”
“是。”那丫头领了林天南的吩咐,连答话的语气都硬了三分,抬头看着我和林月如,道:
“奴婢是第一个进入房间的,然后看到那头蛇妖的脸——”说到此间,她又停了一会,甚至我能感受到她用一种奇特的目光在我身上扫了一圈,然后才继续道,“和赵姑娘的一模一样。”
听到这句话,我如五雷轰顶,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不可能!你胡说八道!”
我没想到的是,林月如竟然和我异口同声,训斥那名丫鬟:“素兰,不要胡说,你可看清楚了?”
“小姐,我看清楚了。”这丫头的底气越来越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坠入谷底,我感到重重目光都在盯着我,就仿佛已将我视为了妖怪的同党。可是,可是灵儿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我不信,打死我也不信。我拼命地摇头,极力地否认,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要找到灵儿。
“如儿,这下你可相信了?想不到,李少侠竟然是妖怪同党,那就不要怪林某言而无信了。”林天南一边说,一边对我下了逐客令。
“爹爹,我不信,我不信赵姑娘是妖怪,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林月如挡在我身前,直面林天南。
“如儿,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林天南语气焦躁,显然已经动怒。
林月如却丝毫不畏惧父亲的厉色,昂首挺胸承诺道:“赵姑娘是我林家堡的客人,她不见了,我身为林家堡之女,责无旁贷要将她找回来。”
说完这话,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看向我,直直看入我的眼睛,道:
“我和你一起去找赵姑娘。”
我还没从灵儿失踪的晴天霹雳里缓过神来,根本不知道怎么接林月如的话,只听到林天南在后面补了一句——“你若是要跟他走,以后就不要跨入林家堡大门一步!”
然后,下人们的劝导,林月如的置气,还有林家宝上上下下乱作一团的样子,我都记不清了。我也不知经历了什么,等缓过劲来时,林月如已经换了一身紫色短打,腰间束鞭、背挂长剑,干练凌厉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这是?”我呆呆地看着她,不知她有何意图。
“还愣着干什么,去找赵姑娘啊。”
“去哪找?”
“林家堡北边有个隐龙窟,据说是蛇妖的据点。既然那妖怪是蛇身,多半就是隐龙窟里来的,赵姑娘大概是被妖怪抓走了,咱们去蛇窝走一遭。”
我本来万念俱灰,不知天下之大该往何处寻人,却突然听到“隐龙窟”这条线索,顿时喜出望外,道:
“好!”可我脑海中又闪过林天南的警告,“可是你……你爹他……”
“别啰嗦了,那是我的事。我说过,人是在我林家堡丢的,我得负责把人找回来。”林月如不耐烦地打断了我,明明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小姐脾气,我却莫名地觉得心头一暖。
“那个,林大小姐,谢谢你。”
林月如微微一愣,有些生涩地开口说:“你……你以后叫我月如妹子吧,我叫你李大哥好吗?”
“好啊。”
见我爽快答应,林月如浅浅一笑,我这才发现她唇角上扬时双颊梨涡若隐若现,竟也有几分邻家小妹的甜美。
“那还等什么,快走吧。”明明最该火急火燎的人是我,她却仿佛比我还要迫不及待。那时我不懂,后来我才知道,原来爱一个人至深,便是先他忧而忧,后他喜而喜。
只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