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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第 2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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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听过箫声的缘故,姣姣很快便有了倦意,便放下了手上的活计上床睡去。
她即便是最体弱的时候,睡眠质量都是极好,唯一多梦的几回便显得格外印象深刻,梦的内容也记得清楚。
可是今夜她又做了梦,醒来时大脑却一片空白,只记得那是个异常疲累的梦,整晚她似乎都在疲于奔命。
姣姣轻轻摇了摇头,伸出两根青葱似的手指在额头两侧按压了一会儿,才起身下地。
耘枝很快走了过来,瞧了姣姣一眼笑着道:“你别不是昨夜赶夜工了吧?怎生这么晚才起?”
姣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笑道:“是睡得晚了些,却不是因着赶工,而是——”
她正要将一堵墙后的清雅箫声分享给耘枝,便听得一个男子的声音由远及近,不由得神色一怔,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耘枝也一脸讶然地往声音处看去,就瞧见一个生得有几分清秀的男子跟在一名叫桂芜的姑娘身后。
那男子瞧着家境一般,身上的衣裳料子洗得都泛白了,一打眼便瞧出三四处补丁来,这会儿他正一脸真挚地同桂芜说话。
“桂芜姑娘,我是真心喜欢你,他们都叫我晚上来找你,可我觉得那是对你的侮辱,所以我才这会儿上门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多看你几眼……”
那叫桂芜的姑娘是这一众姑娘里年纪最小的一位,今年才十八岁,生得清丽无双娇俏可人,性子也相对绵软温柔。
这会儿她瞧了瞧耘枝与姣姣,又望向那男子道:“那你现在十几眼都看过了,可以走了吧?”
男子却不依,一双手直直地朝着桂芜伸过来,瞧着像是还要与她亲近一番的模样。
桂芜卖身归卖身,青天白日与男子嬉戏搂抱却不是她的风格,奔着她来的客人也不是好这一口,因此她有些惊慌地往旁边一躲道:“你做什么?”
耘枝与姣姣对视一眼,忙也走了过来,将桂芜护在身后,冷冷地瞧着那男子。
男子蹙起眉来瞧着二人,半晌才疑惑地问道:“怎么以前没瞧过你们?是新来的姑娘么?”
才表白心迹过的人这会儿便操心上新姑娘的问题,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儿,他自己也发觉了,轻咳一声道:“我并无什么坏心思,只是想与桂芜姑娘好好说话,还望二位行个方便。”
桂芜从姣姣身后探出头来道:“我不想同你说话,你走吧!”
那男子便一副受伤的模样道:“可我是真心的啊!桂芜,旁人都将你当做玩物,我和他们不一样啊,我和他们不一样!”
他一声比一声高,终于将才休息不久的其他姑娘吵醒了——旁人倒是还好,未必会对他摆出什么脸色来,只可惜他惊动出来的是虞娘。
身段妖娆的女子扭着腰肢走过来,人未到一声轻笑伴着一股沁香飘了过来,引得那情绪激动的男子神色一怔,眼中闪过一丝痴迷来。
“你不一样?你哪里不一样?让奴家来说说——旁人只想用银子侮辱我们,而你呢,你连银子都没有!”
虞娘的话多少有些一语道破的意味,引得那男子脸色涨红:“并非如此,我对桂芜是真心,真心你根本不懂!”
这时,桂芜小声地道:“可我也不懂什么是真心呀!”
那男子沉默了一瞬——也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他再想开口已然不能了,因为虞娘已然开始揭他的老底。
“周公子,奴家给您脸面称您一声公子,实际上您是什么人物啊?武阳侯府的西宾门下——论奴才您都做不到第一手的啊!您能跟着林小侯爷到这儿来一次便烧高香了,怎么还盘算上了拐个姑娘走呢?
拐也不是不能拐,可您呀都不如街上拍花子的,好歹人家还知道拿着糖块哄人,您呢?满口真心真意,一双眼睛长在奴家胸前,还时不时扫眼我左右的姑娘,您这叫真心啊?”
先前周信还时不时大声反驳着虞娘对他境遇的抨击,可是当她的话说完后,他已然沉默下来,半晌才又望向桂芜道:“我们的事情不需要旁人来掺和,桂芜,我只想听你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桂芜性子虽然软,但并非是拎不清的姑娘,虞娘她们护着她是一说,这档麻烦事还是得自己解决,于是她走到前面来,认真地望着周信道:“我不愿意。”
周信一愣,方才被桂芜那一双眼睛盯住的时候,他一瞬间觉得她已经心动了,她会跟他走,可是万没想到她在说拒绝的话之前也能有那般诚挚的眼神。
难不成窑子里的姐儿就是这般天生会做戏么?
他觉得自己很受伤,却还不忘哀声问道:“为什么?难不成你宁愿留在这里做一个下贱的妓子,也不愿跟我回去从良做堂堂正正的正房妻子么?你怎能如此——”自甘下贱!
没说出口的四个字,是他给她最后的情面。
桂芜眨了眨眼,还是小声地道:“您说得是,能做堂堂正正的正房妻子当然是好,可是捡着谁都跟着走的话,那是成亲呢还是跳火坑呢?”
周信往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道:“你觉得我是火坑?”
桂芜弯着眉眼笑了笑:“不然呢?您家在七八百里地外的幽州城,听说您是三代单传,上头九个姐姐,为了供您读书卖了六个,现在您家里八十岁的老母亲并三个缺胳膊少腿的姐姐等着人供养,跟您走了这分明就是去做老妈子啊!”
从她开口说第一句开始,周信便傻在原地动也不动,直到桂芜说完了以后,才恍惚了开了口:“你居然都将我调查清楚了?你怎么能——那你,这还不是心里有我吗?”
他起初还是愤慨自己在一个妓子面前什么底细都保不住,说着说着却突然自顾自欢喜起来,引得一旁的姣姣与耘枝都忍不住神色厌恶起来。
“你费了这样大的心思调查我,你这是心里有我,你不要再欺骗你自己了!”
桂芜耐心地将周信的话听完,才又开口道:“要查您一点也不难,问一问林小侯爷,他呀,便令随从一五一十地跟我说了——所以您瞧,您以为要费心思的事我几句话便能办成,那又为什么要跟您走呢?”
周信张了张嘴,他昨儿跟随小侯爷来了这儿,在一众各有千秋的姑娘一眼就看中了桂芜。
她人生得清纯,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就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女儿都有人信,却不想这样温柔的人慢条斯理地说起拒绝的话来,如此的不留情面。
他的眼中渐渐生出几分恨意来,突然一拂袖道:“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话真真是没错的,你今日瞧不起我,他日我飞黄腾达,定叫你跪下来求我!”
说罢又是一拂袖,气急败坏地走了。
眼瞧着那周公子气得一佛出世,一院子几个姑娘却忍不住笑出声来。
半晌,虞娘收了笑对桂芜道:“虽说你碰见这糟心事是可怜,但我还是要说说你,怎么能将他引到后院来?”
桂芜便叹道:“阿虞姐,是我不好,我本以为人都走了,不知他在哪儿躲着跟了上来,我一时慌张就跑到后边来了。”
虞娘瞧了桂芜几眼,轻轻摆了摆手道:“罢了罢了,横竖我也有法子圆过去,不过日后别这样鲁莽。”
姣姣才见识了静心庵日常的“精彩”,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道:“那人不会再来找桂芜姐姐的麻烦吧?”
虞娘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伸出手来在姣姣的头上推了推道:“放心吧!他呀,日后能不能在京城站住脚都不一定呢!”
*
姣姣专心地赶着手衣,准备在冬日完全来临之前做好给王氏送去,却不想王氏先上了门。
不管姣姣如何觉得静心庵呆得自在,都无法否认在王氏这样的良家妇女眼中,这并不是什么好去处,因此她人虽然来了,却神色有些恍惚。
“我来瞧瞧您,您在这儿过得还好么?我实在是不放心,不然您还是搬去我们那儿吧?”
姣姣便笑了笑道:“王妈妈,这儿真的没您想的那样差——再说了,我的身份摆在这儿,哪能再去住国公府别院呢?”
王氏似乎分外坚持,又道:“您若是觉得不好在别院住着,我与我们家那口子还置办了一间不算大的小平房,您去那儿住,我平常日日过去照应您,您看如何?”
她上次细细地观察了姣姣,发觉她还是处子之身,更坚定了王氏要将姣姣救出火坑的心思。
姣姣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索性跟您直说吧,真姑娘她对我分外怨恨,倘若我过去跟您二位居住,说不准会连累你们。”
王氏开口道:“姑娘,我不怕的——即便是真姑娘,也不能草菅人命不是?”
她的眼中渐渐溢出泪水来,掏心地道:“好好一个姑娘,怎么能住在,住在窑子里呢?即便您洁身自好,那名声也都坏了啊!姑娘啊!您就跟我走吧!”
王氏苦口婆心地劝说姣姣,引得她渐渐沉默下来,这时耘枝慢慢地走了过来,轻笑一声开口道:“您今儿过来,是您自己的主意,还是那王勇也有份儿?”
耘枝的模样王氏还有印象,不过却是记得她一副小小子的打扮,眼下见这人一身女子装束,一副书卷气质的模样,不由得呆愣道:“你,你不是那日那个……”
王氏的反应倒让耘枝内心有几分满足,看来她扮成男子还是有几分像的,不过先前的问题她却不准备含糊过去,便又问了一遍。
旁的姑娘有什么喜好在王氏看来都与她无关,她便重新将目光放在姣姣身上,口上答着耘枝的话:“他自然也是同意的,姑娘不必顾虑他。”
耘枝扬了扬眉,不顾虑王勇是不可能的——今日这一出既然有王勇的份,那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让姣姣跟王氏走。
她看了一眼身旁抿着嘴的小姑娘,心中清楚要姣姣斩钉截铁地拒绝王氏那是在为难人,便温声道:“您为姣姣着想的心思,我是佩服的,只是您青天白日这样贸贸然上门接人,一来对姣姣不好,二来对府里也是个挑衅,不如这样……”
耘枝做思索状想了片刻,才又开口道:“我算了一下,再过六日是这庵里休养的日子,那时您擦着天黑过来,将姣姣悄没声地接过去,岂不是皆大欢喜?正好我们也准备准备,给姣姣饯个行。”
王氏讷讷地看了耘枝一眼,一知道她是个姑娘家后,她自然而然就觉得耘枝也是个妓子——连自己都是这样想,更别提旁人怎么看姣姣了,这也坚定了她一定要把姣姣接走的心思。
不过眼下耘枝有条不紊地说了这么多,每一句要么踩着“理”要么踩着“情”,王氏又不是能口灿莲花的人,只得勉强点头道:“这,这是自然的,倒是我太莽撞,就这样上门来……”
耘枝拉住姣姣的手,朝着王氏一笑道:“您是一片慈心,咱们这地方也论不上什么莽撞,真要说起来别辱没了您就好。”
王氏有些恍惚地离开,想着耘枝临了那句话,心下不由得叹了叹。
即便是面上瞧着再清透的姐儿又如何呢?进了那种地方终究还免不了沾染上刻薄酸气。
她一定得尽快将姣姣带走。
而姣姣目送了王氏远去后,才长出了一口气。
回过身来就瞧见耘枝目光炯炯地望着她,不由得扬唇笑了笑道:“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两个姑娘相处到如今已然有些无话不谈的意味了,耘枝索性直接便问道:“方才你是不是想跟着她走了?”
姣姣愣了愣才又笑道:“怎么会呢?”
她抬眼望向院子里的大榕树,这种林木在位置靠北的京都城很难养活,但是静心庵里却有这么一棵,是费了好大劲儿才种下的,现下一片光秃秃的。
姣姣有些感慨地收回视线来,对着耘枝郑重其事地道:“王妈妈对我的心意我很感怀,但我不准备跟着她走。”
不管怎么样,王氏是越国公府的下人,她人在静心庵了尚且不能平息真姑娘的怒火,倘若叫她知道自己还跟她们家的下人一起生活,岂能不会以为她别有心思?
耘枝这才柔和了眉眼道:“你这样想我便放心了,王氏或许是一心为你,可王勇绝对不是——你今儿若是跟着她回去,怕是要有泼天灾祸。”
到那时难不成指望王氏一介女流与她的夫君对抗?即便是她有这样的心,也未必有这样的本事。
如此又过了六日,天刚刚黑下来王氏便准时登门,这回她对上的是福娘这些人,更是一路被挤兑着到了姣姣的屋子,却瞧见她脸烧得通红躺在床榻之上。
虞娘倚靠在门边,甜腻的声音响起,竟有几分凉薄的味道:“可不是咱们没照顾好她,前儿就着了凉,躺在床上烧得说胡话,寻了大夫医治了两日也没起色,但愿跟您家去能好转吧!“
王氏咬了咬嘴唇,虞娘话里的嘲讽她不是听不出,可那又如何?谁能眼睁睁瞧着一个好好的姑娘住在这种地方?
她走过去伸手探了探姣姣的头,烫得吓人,横下心来将她从床榻上扶起,旁边的包裹也都收拾好了,她决定背着姣姣回去。
也是赶巧,王氏还没能将姣姣背上身,外面便传来一个姑娘的声音:“来了来了,武阳侯家里的府医来了。”
穿着讲究的府医急急地走了进来,额头上甚至还沁着汗珠,他身后跟着两个年级不大的药童,也都是脸儿通红的模样。
王氏虽说是越国公府的下人,可也比不过武阳侯府的府医,她忙将姣姣放回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站在一边。
府医细细地给姣姣诊过脉,张口便道情形不好:“这姑娘怎生烧了好几日才请老夫过来?这回若要医治可就难了,得细细地喝上七七四十九日的药才好,不然最轻也是烧成傻子。”
紧接着便是一大串之乎者也,别说王氏这等没读过什么书的妇人听着头昏,就连小夫子耘枝都有些一愣一愣的。
但是她还得装作听懂了的样子接话,便急声道:“这般严重可怎生是好?姣姣好端端一个姑娘总不能因着耽误了变成痴儿傻子啊!”
王氏也就听懂这一句话,忙连声问道:“要怎么治?您说我都能做到。”
府医抬眼看了看王氏,毫不客气地报出一大串药材名来——旁的不论,单单是一根好几百年的人参,王氏她就办不到。
其实若换作一个稍微懂点医术的,都能听出府医唬人,那人都烧得烫手了,你还那人参熬药给她喝,跟送人归西有什么两样?
可是王氏能懂什么?她只知道人参是好东西,是贵重东西,用来治病定然药到病除,可她万万不可能弄来。
府医撂下这句话,他的戏份就算没有了,剩下的就是跟虞娘等人寒暄几句,传达一下家中小侯爷的挂念,才带着药童施施然走了。
王氏这会子六神无主,有心想把姣姣带走吧,又顾念着她这病,恰在此时听得虞娘娇滴滴地道:“林小侯爷可真是好人,又是派人又是给药材的,那人参瞧着足有上千年了吧?只可惜咱们这些人壮得跟什么似的,根本用不上。”
王氏张了张嘴,她们用不上可姣姣她用得上啊——想到这儿,她突然就怔愣住了。
一个两难的境地猝不及防地摆在了王氏的面前,是继续让姣姣留在这淫窟,还是她将姣姣带回去等死。
倒也不是没有两全的法子,那就是人她也带回去,再央求这些人让她把药材也带回去,可是王氏还没开口就又听得虞娘道:“不如寻个药材铺子把药卖掉吧?里外里能换个几百两银子呢!”
一句话把王氏堵得死死的——姣姣要是她们这儿卖身的姑娘,几百两银子砸在她身上倒是有可能,可若是被她带回去了,什么慈善人还能砸几百两过来?
王氏默默地想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讷讷地道:“诸位……,我们姣姣她还这样年轻,她……”
张口求人不是不能,可是张口要几百两银子这事儿实在离谱,王氏内心隐约还瞧不上妓子们,就更张不开嘴,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后,便又沉默下来。
倒是耘枝弯了弯唇角,刚要开口却被身边的虞娘抢了话:“您呀别跟我们吞吞吐吐的了,是不是想我们熬了药给姣姣治病呢?我跟您明说吧,她若是在我们庵堂里呆着,我们姐妹自然拼命救她,可若是您带她走,我们可就不能这样了。”
王氏心中不忿,想说那药材本也不是你们的物件,想想又觉得自己这话也是无耻的,那武阳侯府的人是冲着这些妓子送的东西,那就是给她们的,没有她们自己八百年也够不着这些药材一个边。
想到这儿,她终于是叹了一口气道:“您说得极是,没有平白花大钱救不相干的人的道理,今儿是我打扰了,再不提带她走的事儿了。”
话说到这儿,人竟怔怔地落下泪来,这些妓子心都坏了,怕是自己一身脏污便见不得旁的清白姑娘,硬要留下姣姣与她们一同卖身。
可是比起保住性命与伶俐的脑子,别的还真不是最要紧的事情,最终王氏还是顾虑着姣姣的安危,擦着眼泪离开了。
她才刚走,床榻上的姣姣便睁开眼睛,眼里也是汪着眼泪。
耘枝见状便开解她道:“我知道欺骗王氏你于心不忍,可是人多少也得为自己打算打算,你住到王勇眼皮子底下,万一他起什么坏心思,你与王氏谁能拦得住他?在这儿你横竖还能保得一阵子周全不是?”
这都是被讲烂了的道理,姣姣心中清楚,将自己眼角的泪水轻轻擦去,她低低叹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是前有狼后有虎,走哪一步都觉得危机重重,才算真正明白当初真姑娘所说的“求生不得”——可即便这样她也不会寻死,她偏要如同大漠里的生石花一样,牢牢地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