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其一十二 光华·周王 ...
-
如灼坐在马车上,帘外车轮咕噜人声喧哗,她都没有留意。春日的微风不再带着沁人的寒意,然而室内阴冷室外闷热的反常变化侵蚀着她本就病弱不堪的身体,加上从飞扬的纱帘外飘荡进来的恼人柳絮,令她呼吸急促一阵难受胜一阵,似乎总也停不下的咳嗽,使得每次呼吸都成为对心肺的折磨。
略微缓过咳嗽,喉咙里的难受并未得到丝毫缓解,反倒痒痒的持续着疼痛的感觉,不由自主又生出以更剧烈的咳嗽清除这阵难耐的想法,无力垂下的手触碰到衣袖中的一个小袋,如灼神色微怔,看向装于袋内的琥珀色糖丸,她忆起了一块在春光中踏歌起舞的那个男子——赵宁。
最先出现在脑海里的是金匠赵宁的微笑,淡淡的一抹,跟微蹙的眉构成他夹杂着些许哀伤的印象。如此想着的时候,杜家小姐拈起一粒川贝枇杷糖丸送进嘴里,清凉甘甜的味道以糖丸为中心四下扩散开,驱走口中咳出血丝的那股腥甜味道。
枇杷、川贝、甘草,或许还有一点点夜息香……杜灼头倚车窗边,想象着一个制作金像的工匠如何小心翼翼煎制药丸,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最后,嘴角挂着柔和的笑注视着琥珀一般色泽的药丸装入小袋内。
如灼不自觉笑了起来,直到听着拉车的马匹减慢了速度发出的嘶鸣,她才恍然记起此行目的:为了姐姐郭玉霑受冤一事,前来寻求周王李恪汲的相助。杜家小姐脸上的微笑退却了,显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这便到了光宅坊周王府了,是否小子陪同小姐一道进去……”赶车的马夫惟明见到自家小姐面上的犹豫,不禁开口问。
杜灼收起装着川贝枇杷糖丸的小袋,深吸一口气望向乏人往来的王府大门,仿佛用言语斩断逃避的后路一般,她毅然回绝了侍仆的提议:“不,我一人,你在远处等着便好,小心勿要让人见到。”
穿着驼色圆领袍服的宦官一手端着名帖,一手提着衣裳下摆,快速穿行于廊檐投下的阴影,须臾间跨入吵闹不已的正殿内,举止恭谨施了一礼,宦官对眼前花团锦簇相互调笑的女子视而不见,面不改色禀告道:“殿下,涞州杜刺史府上递来名帖。”
斜靠在扶几上的男子懒洋洋地抬起眼,接过身旁美姬奉上的剑南烧春酒,嘴角挑起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朝着美姬略一颔首,仰头将团花鎏金酒盏里的烈酒喝个干净。周围侍候的一众女子欢快鼓掌高声叫好,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呈送名帖的宦官皱了皱眉,转瞬又隐去浮现面上似有微词的想法,恢复了平淡麻木。
“杜柏戬那只笑面狐狸?无须看,又是游宴的请帖,给本王推了,参加无聊的宴会,还不如斗鸡打马球。”男子看也不看侍立面前的宦官便说出一句,转拥过奉酒的美姬,笑嘻嘻说道,“本王既已饮过,现下轮到胡孺人了,来,来,来,我等一人敬她一杯!”
男子说着招呼侍女们换上一套大小不一的酒杯,挑着小盆子似的一个倒满烈酒,他眼中闪现一丝转瞬即逝的残酷,不等旁人看清,男子哈哈大笑着递过酒杯,急急催促道:“我等一齐来劝酒!”
“不……殿下,我实在……喝不了这么许多……要醉,要醉的……”被唤为胡孺人的美姬半推半就喝了两口,烈酒的辛辣直冲喉咙,呛得她泪水下来,男子却没有一丝怜惜,仍旧大笑着催她快饮。
“实在喝不下了!”胡孺人喝下半盏终于忍受不住,用力推开送至面前的烈酒,“哐啷”一声闷响,酒杯掉到地上打了个旋,座位下的地毯吸收洒下的酒水,瞬间加深了色泽,漫溢开一股稻米的醇香。
欢闹嘎然停止,众人被突然发生的情况震住,一个个像失去牵引的木偶一样或站或立顿在远处,忘记了将要进行的动作。安静中,只有胡孺人伏地道歉不停告饶,男子面色平淡拿出帕子拭去洒在手上的酒水,而后浮上一抹笑,他扶着胡孺人的纤手,放柔了声音劝慰道:“甚么罪不罪的,只怪本王方才太开心,胡闹得不像样子,孺人勿要见怪才好。”
“不,我……”胡孺人面颊泛红,羞涩地低下头,心跳得跟只小鹿似的,然而她总觉得有些不安,这位英气逼人的周王殿下讲话太过温柔客气,听起来总有种不甚真实,身处幻境的错觉。
“罪过罪过,孺人衣衫上沾染了酒水,不如现下便回寝间换套衣裳再来,孺人认为可好?”男子脸上的表情更加温柔,胡孺人满脸通红告罪一声,提起裙摆急匆匆退出筵席。
周王李恪汲淡去笑容,慵懒地挥了挥手,吩咐道:“速速将这里收拾好,另换上一桌筵席。”回首注意到回事的宦官并未离开,他又问,“还有何事,说罢。”
“殿下,”宦官扫了周围侍候的女婢们一眼,身子微微前倾凑近了些,一面压低声音道,“府门外另有杜府来客,直言想要谒见殿下。”
李恪汲起身移了座,他两手向后一振理好衣袖,重新坐回位上单手倚着扶几,嘴上不耐烦地说:“自本王回京就不得安生,带进来,带进来,让他见见本王在府里活得好、玩得开心再打发回去。”
“是位女子。”宦官对上主人的眼,微微笑了笑,意有所指补充道。
周王倏地皱起眉流露出疑惑,却仍用玩笑的口吻说道:“男子速速打发了,女子么?呵呵呵,正好来与本王饮酒作乐,领进来罢。”
杜家小姐不知王府内关于她的这番谈话,跟随引路的宦官进到府内,见着与建筑质朴外观不同,室内装饰极尽奢华之能事,迎面一幅高大的五扇围屏,其上等身大小描绘着天女羽化升仙的过程,翠鸟漂亮的羽毛制成仕女的羽衣,远远看去流光溢彩,很是夺目。两盏巨大的连枝鎏金铜灯上架着上百支泛着奇异浓香的白烛,灯座上积攒了厚厚一层热蜡。
绣着金银丝线的帷幕,牛眼大小的一串串珠帘,在亮如白昼的烛火映照下闪烁着不同亮度的光芒,或柔和圆润,或金光璀璨,直耀得人睁不开眼,如此奢华的排场,杜灼看在眼里,心中不由自主生出一丝反感。引路的宦官停下步子说了一句什么,便见着正中坐着的男子左拥右抱两个姬妾,一脸饶有趣味看了过来。
竭力不让厌恶情绪浮现脸上,杜家小姐倾身行了一礼,正要开口说出自己的身份及此行目的,周王李恪汲突然站起身来到如灼面前,嘴上笑说着“免礼”,他忽的大手一挥,将如灼纤细的身子揽入怀中。
“周王殿下您这是作甚么,还请自重!”杜灼惊恐地瞪大眼拼命挣扎,对方不见放松手上力道,反而愈发放肆地逼了过来。近在咫尺的男子身上的熏香包围周身,接着便是对方凑在耳畔,仿若呓语般轻微的说话声:
“灼妹妹,勿要讲话,且装个样子。”
愕然迎上男子的眼,揣测不到这句莫名说出的话语里的含义,如灼兀自纳罕:周王如何知晓她的身份?那么此行的目的……不容她多想,李恪汲手上稍微使力,如灼便像轻飘飘的落叶般被对方强拉到案桌前。
“遇有美姬送上门,争可少了美酒丝竹?”李恪汲复大笑起来,豪气万千饮了几杯。周围的婢女们用略带好奇的目光扫了眼新到者,仔细观察不见对己有什么威胁,众人又随着再度奏响的管弦丝竹笑闹起来,仿佛早已对主人拈花惹草行为见怪不怪了。
杜灼蜷着身子努力与周王李恪汲拉开一段距离,心里暗暗懊恼自己怎么就轻易相信了这个举止放肆的男子的话,斜眼觑见案桌上的酒盅,担心起要被灌酒,然而满心焦急却久等不到,她小心抬眼,瞥见李恪汲只是自饮,丝毫没有强迫她饮酒的打算。
触到她惊慌不安的目光,周王微微笑了笑,眨着眼飞快作了个禁声的动作,杜灼彻底迷惑了,这位周王殿下究竟意欲何为?为何跟印象中的模样有如此大的出入?
李恪汲揽着杜家小姐的腰,倏忽收紧了手臂,如灼还未弄清情况,鼻尖狠狠撞到对方胸膛,疼得她眼眶泛酸差点控制不住涌出泪水,握紧拳头欲要抱怨,周王也不看她,扬声对婢女们吩咐道:“尔等退下,本王要与这位送上门的美姬好好享乐享乐。”
“胡言甚么!放开我!周王殿下,请您放开我!”如灼闻言煞白了脸,刚才对其涌现的星点好感顿时消失,她挥舞双手不停挣扎,斜眼见到周围的侍女全数退出殿内,她心里大惊,慌忙叫喊道,“等等,你们等等,回来,不要留下我!回来,不要走!”
格门啪的一声紧紧关上,原本热闹喧嚣的殿内只剩下惊慌失措的杜灼跟一脸玩味与之对视的周王李恪汲,灯影微颤火光摇曳,偌大的室内听不见半点声响,如灼紧咬嘴唇强忍着泪水,忽然她心肺难受猛咳起来,李恪汲露出担心上前一步,杜府小姐慌忙后退,边咳边喊:“不许过来,咳咳……你若过来,我、我……咳咳咳……我便要你好看!”
周王面上表情不知什么时候变柔和了,不再是先前的轻浮模样,他笑着向一脸惊恐的杜家小姐招招手,好言劝道:“灼妹妹,多年不见,争的学得十八娘那匹烈马了。来,饮口茶顺顺气,看你还跟往昔一样病怏怏的。”
“殿下……”如灼喃喃开口,有些搞不清眼前的情况,莫非她与周王早就认识?
“当真见外,叫甚么‘殿下’,灼妹妹还跟幼时一样叫我‘五哥’罢。”李恪汲又是一笑,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了先前令人厌恶的轻浮。
杜灼不答,一时因为疑问忘记了害怕,她微侧着头想了想,轻声问:“周王殿下,我们……认识么?”
“灼妹妹不记得幼时与我,与玉霑在宫里玩耍的事了么?那时我们呀,跑遍整个内廷,玩蹴鞠,打马球,当然你只敢在旁边看着,呵呵呵,最好笑就是三人捉迷藏……”
周王停下说话,他在杜灼脸上看不到一丝响应,相反是一阵令人窒息的茫然。李恪汲闻言一惊,不敢置信地问:“灼妹妹全忘记了?”
“忘记……甚么?”如灼喃喃重复对方的话,忽然觉得头痛欲裂,伴随着这阵突然出现的异常难受,一幕幕模糊的影像毫无预兆袭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