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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其十 光华·和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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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兴公主毫无意识地拿起棋盘里的双陆子,眼睛怔怔看着琉璃棋子透着微光的光滑表面,她没有阻止女儿的离去,反倒沉默着陷入失神中。哗啦一声细碎的声响,大公主伸手将棋盘里规整排列的棋子揉乱,面上一副已然作出决定的决绝表情。
“三弟既然针锋相对,本主也不能一味退让,只知躲避才是。”唐兴公主仿若跟人讲话,又像是自顾言语,忽的收紧拳看向如灼,她严肃而果决开口道,“既然时间紧迫,舅母也就长话短说了。”
杜灼有些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听着大公主莫名问出一句:“灼儿知晓此番前往托国和亲的皇族是谁么?”
“舅母如此问……”如灼摇摇头,嗫嚅着不知如何回答,心里忽的闪出一念,她禁不住睁大了眼,惊讶反问,“莫非……玉霑姐姐是此次前往托国和番的人选?!”
唐兴公主默默点了点头,面上神色黯淡下来,眉眼低垂喃喃说道:“身为皇族应有为家国放弃所有的觉悟,这个我比谁都清楚,然而玉霑是我唯一的孩儿,要她小小年纪远赴蛮夷之地,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同意……我只是个自私的母亲,但试问哪个作娘的能够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去和番,老死不得相见?”
说到伤心处,当朝公主话语哽咽几欲泪下,瞬间由个自视甚高的贵妇变成了惟望儿女幸福的普通女子。年纪尚幼的如灼不能够完全理解这样浓重深厚的感情,她总觉得舅母的述说更像是为自身所为而做的辩解,然而她亦不认为大公主的做法有错,失神想着和番对象若换成自己,太母、爹娘亦会同样不舍,做出异于平常的举动吧。
略显沉重的氛围里,如灼不知该说怎样劝慰的话,她略动了动嘴,局促问道:“舅母回绝了皇帝陛下?”
“呵呵呵……”唐兴公主朗声一笑,刚才凝固面庞上的感伤瞬间消失了,伴着月牙般眉眼的形成,公主恢复平素随性模样,笑着纠正了侄女的说法,“皇帝的旨意谁人敢回绝?呵呵呵,灼儿误解了,正因父皇未下谕旨,事情才有转寰的余地,况且此次挑的人是托国大相钦萨,玉霑充其量是个候选的皇族,还未到选定那步。”
“遇害的托国大相决定和番人选,而非皇帝陛下?”如灼皱了皱眉,不安地看向舅母,说出自己的担忧,“若有这个因缘,恐怕玉霑姐姐的立场就很微妙了。灼儿听闻坊间传言,言姐姐是首个见到托国大相倒在血泊中的人,加上不愿和亲这件事,可算是个合理可信的杀人理由了……”
“确是如此,”唐兴公主无声叹息,认同道,“若不是顶着当朝公主这个身份,又有父皇力排众议暗中相助,京兆尹早就下令拿人了,现下哪还见得到玉霑的面。”
“旁人焦急牵挂,一来见舅母与姐姐在府上自得其乐,悠闲地玩双陆呢。”如灼轻声笑着打趣,逗得生性乐观的唐兴公主哈哈大笑起来。
“我堂堂监国公主,还能哭给无耻小人看?”大公主放出豪言,转觉得在寝殿这般说话很是好笑,她噗嗤一声,爬上细纹的眼角凝成一团,“看我说到哪里去了,言归正传。玉霑这孩子心急,不知道我与驸马为她的事前后奔走,设法解决了和番的难事,她自己倒约见托国大相,想要当面明言拒绝对方。”
脑海里突然浮现一张慈祥温柔的笑脸,杜灼隐约想到什么,忙打探道:“灼儿多嘴问一句:舅母所言‘解决了难事’,未知能否告之灼儿究竟用的是甚么方法?”
唐兴公主愣了愣,面露疑惑觑了侄女一眼,仿佛在问婉拒和亲的方法与二人谈论的话题有什么相关,然而她没有问,低头略一沉吟,公主轻声道:“灼儿知道涞州金水县的主簿大人罢?”
恍惚忆起去岁事件中,经常跟在县令胡元翊左右的拍马主簿,如灼微微颔首,听着舅母继续说道:“那位大人日前送来一尊菩萨金像,我们暗中打听到托国大相在京城内广招金匠,更遍寻制作精美的菩萨像,意欲带回托国传承佛法。于是便借花献佛,钦萨相见到金像后万分喜欢,本要择机送到四方馆,其间又发生错送杜府的尴尬事……”大公主说着红了红脸,似乎对这个失礼的错误仍有些耿耿于怀。
“舅母勿再介怀这个事情,娘亲并不是心小计较的人。”杜灼见状急忙开解。
“我自己心有不安,并非怕芊虞姐姐多想。”公主笑了笑,隐去了面上由于愧疚泛出的绯红,略作停顿,她接着说,“如此用个金像贿赂钦萨,免了玉霑前去和亲的危险,自然了,大相一开始属意的人便不是玉霑,说用金像相贿,莫不如说是他顺水推舟卖个人情与我大公主府。”
“那尊观音金像,如今还在四方馆里么?”如灼略略直起身,情急追问道。
唐兴公主眼中的疑惑更深,却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悄悄省视侄女有些茫然的神情,一面回答:“应当还在钦萨的蔽日舍里……灼儿为何一直纠结于这尊金像?”
“不,没甚么,只是听闻这尊菩萨金像有不好的传言,想来跟案件并无太大关系。”如灼轻轻摇头,浅笑着岔开了话题,“而后姐姐不懂这段内情,自己去了四方馆?”
“是,玉霑她买通鸿胪寺官员进到四方馆蔽日舍内,在外告扰许久,纳罕殿内无声无息,她自顾推开格门往里一看,却见到……”唐兴公主垂首半掩住脸,指尖轻微颤抖着,仿佛女儿当时的惊恐远隔时空传递过来,不自觉生出一种感同身受的强烈情感,令她几乎不能维持此刻的平静。
杜灼想象不出当时的情景,而眼前舅母面色苍白,隐约传达着那夜不曾褪去的恐惧,究竟是怎样一番可怖景象让素有胆色的大公主,一提起便浑身战栗起来。
“玉霑绝不会是杀人凶嫌,只要看过蔽日舍现场的人,绝不会认为是个女子动的手,满室的鲜血,几乎不成人形的托国大相……一个略有心智的人,是不会犯下这般凶残的事情,绝不会是玉霑作的,那群废物京官,连这么平白浅显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么!”
“舅母,舅母,请您务必冷静,这个时候,万万不可乱了阵脚。”如灼好言劝慰一番。等待大公主缓慢平复起伏心绪的间隙里,杜家小姐在心里大略梳理了一遍托国大相被害案件的基本脉络,思来想去察觉某处不对,她急急问,“舅母,照您所言玉霑姐姐是第一个见到托国大相遇害的人,那么当时她身边还有其他人么?”
“只得她一人,见到那可拍的场面,玉霑虽未害怕得大喊大叫,却也吓得不轻,跌跌撞撞想要唤人来救,却在游廊处碰上迎面而来的侍者,众人不识玉霑身份,见得形迹可疑便招来卫兵将她拿下,这亦是无可奈何的事,好在驸马恰巧在四方馆赴宴,听到这个消息索性宣称自己才是第一个发现钦萨被杀的人。”
杜灼倏地站起身,凝眉沉思须臾,喉咙一阵难受轻咳了几声,她神色严肃问道:“玉霑姐姐进到殿内时,除了被害的大相外,没有其它人在么?”
“是的,怪就怪在这点上,要说开始因为害怕未看清楚,可从她逃离殿内到游廊这段距离,不过是眨眼工夫,凶犯要逃是不大可能的。而四方馆虽门禁不严,但进出皆需登记在案,并非随随便便可以进入的。”
“无人在内……”如灼大惊,不敢置信重复了一遍舅母的话。
唐兴公主点点头,面露不安答道:“驸马回来言,殿内并无异样,里间规规整整供奉着我们赠予的那尊菩萨金像。”
只有金莲姬……如灼默默回味这句说话,菩萨慈祥而又冰冷的容颜占满心头,无声的浅笑,温柔而绝望地注视着什么。唯有观音见到的凶案,或者就是这个带着柔和笑容的金莲姬,手舞致命利器,将托国大相打入深不见底的阿鼻地狱?杜府小姐猛打了个寒颤,诧异于自己突然生出的古怪想法。
“金莲姬岂不成了斩鬼的孔雀明王了……”如灼喃喃自嘲一句,僵硬笑了笑,可是由于刚才想法产生的寒意,久久不见减退,反倒像是春日里倏忽吹来的料峭冷风,令人颤抖不止,冷至骨髓。
杜灼好容易打起精神,问道:“此事虽有蹊跷,但交与京兆府的官员查勘,终有水落石出的一日,舅母在这紧要时刻藏起玉霑姐姐骗过众人,似乎于事无补,更会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呢。”
“我亦知晓这个道理,可灼儿想过没有,眼下官员们需要的并非杀害钦萨的真正凶手,他们只要一个交代,交出理由充分的凶犯安抚了托国的愤怒,往后该和亲的和亲,当赏赐的赏赐,谁理这祭旗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唐兴公主说着握紧拳,两眼瞪视着铺着厚毯的地面某处,语气倏地变得严厉狠绝:“最糟糕的是三弟亦参与进来,昨日听闻负责查案的是胡家之人。我本不想令事情复杂,无奈天不从人愿,那卑贱可笑,妄想只手遮天的胡良娣更想趁这个机会落井下石,我倒要看看,她一个屠夫的女儿有甚么本事!”
如灼知道舅母此番说话针对的并非异母兄弟,而是皇太子背后,操控全局的胡良娣。自从今上因病躲在宫中炼丹修道,特置了监国太子与监国公主同时临朝那刻开始,大公主左后的王公大臣便与太子一党开始了漫长的争斗。
郭玉霑牵涉托国大相遇害一案,还有比这更大,更能轻易打击到大公主的把柄么?如灼一下清楚了案件背后颇为复杂的纠缠,看向舅母眼中的坚毅,漫溢出来的是宁可放弃手中所有,也要保护女儿的决心。
“舅母请言,应该争样帮助玉霑姐姐,但凡灼儿能够做到的,定然全力相助。”杜家小姐依着床榻边沿坐下,双手紧握对方的手,给予了保证。
“本不想你去……”公主回握侄女的手,深深叹息一声后,她直言道,“要想真正免除玉霑的嫌疑,就必须彻查钦萨遇害一案找出凶犯,现下我受制于三弟与胡良娣不得空闲,灼儿即刻去见一个人,只有他能撼动事件的走向,不致令玉霑蒙冤作了替死鬼。”
如灼静静等待舅母的说明。大公主脸上闪现一抹犹豫,低头看了看双陆棋盘,像是斩断所有迟疑似的,她快速从嘴里吐出两个字:“周王。”
“甚么?周王?!”如灼惊讶不已,表情僵硬重复了一遍,而面前的舅母却不像是玩笑。
周王李恪汲,皇太子的嫡长子,有人言:今上忍受资质平平,又非长子的三皇子为太子,是想传位周王的缘故,然而……杜灼憋屈地咬着嘴唇,这位受到器重的皇长孙殿下,实在是个叫人一辈子都不想遇见的人。
“是的,灼儿即刻去光宅坊周王府,无需多言,恪汲见着自然会知晓如何行事。”唐兴公主再次开口,彻底打碎了如灼心底仅剩的一点错听的希望。
不等杜家小姐细问,领路的老侍妇在外间轻咳一声,低声禀告道:“大主,门房那里有些急了。”
“知道了。”公主扬声应了一句,飞快对如灼交代道,“现下便去罢,记住以自己的名义,勿拿你爹爹或杜府的名号,记下了么?”
如灼深知无法再拒绝,忙委屈地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临行前回望恢宏的公主府邸,远远看见表姐郭玉霑隐身在偏殿艳红廊柱背后,对方眼波流转,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如灼疑惑不解,想要上前问询,耳边响起凶恶门房的呵斥声,她只得带着不得缓解的那个疑问,缓缓离开了暗潮汹涌的大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