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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大漠剑客(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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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放的身影渐渐清晰后,团团围着他的黑衣人们就锋锐起来,老人伏在沙地里,黯然看着。只见黑衣人中,缓步走出一个身子极矮的男子,粗看上去不过四十余岁,面如铁板,眉如刀切。虽然身子矮小,可他这么一步出来就是山停岳峙,气度不凡,隐约有逼人杀气夺面而来。老人啊的一声轻喝,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沙神”左使薛若!他这一声讶叹尚未收声,便遥遥听得薛若傲然道:“你、还不拔剑?”
这一问,声音也不大,可偏偏吞吐之间隐有风雷之声,而那风雷之声又盖不住他的说话吐字,话声虽低,却在大漠的上部回旋一般,竟然如刻在人的心上一般!
整个商队都有些诧异起来,这个人好生厉害呀,都隔了百十米的路程这声音尚且如在耳边一般!伏地的骆驼也忍不住颤栗起来。众人一道举头去望:就见薛若巍然而立,许放与之相对,他一身灰白长衫,只是腰间简单地束了一条青色的丝绦。左手牵马,右手空着,神态悠然,像并不准备回答似的。
果然是个剑客,那南人许放!老人眉头轻皱,心里缓缓想起自己前夜背他回来的事情了,那少年好瘦,却又极重,粗粗一摸,却也没有摸到什么武器。却难道、却难道——他衣衫之下藏着一把剑?
一定是把上好软剑,可以缠在衣裳之内的。武林中练习软剑的人也并不多,细算江南那边,不过太湖吴家吴仙然老叟惯使清风软剑,招式却是化自崆峒派的“碧桐秋风八十一式”。难道二十年来,武林新秀如此辈出不曾?
不等他好好回思,又听得薛若续道:“这一路上,经十七城、三千里路,我们换了二十七拨杀手,共计一百三十八人,都未曾让你拔剑!前日风暴过后,我们埋伏的四十九人一起葬身你的剑下,连右使庄可儒也死在你的剑下!哈哈、江南孤剑客的名号,果然不是妄得,就在这大漠里,你也是一人一剑一马纵横而驰。但——我左使薛若今天只愿凭此一刀,凭此一刀——会一会你的剑!”
原来许放前日竟然是在风暴袭击之后疲惫不堪的情况下遇见强敌的,不然,只怕他也不会力竭倒在戈壁上。听到这江南孤剑客之名,老人更是惊讶,他满腹心思,眼睛却不放过一丝动静,许放的身姿迅即又挺进了他的眸子里!
不再是恰才那样的散漫,足下的沙土虽然纷纷坍塌,而他依旧如履平地,姿态即便娴雅如晋人乌衣子弟,可整个人却已肖似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点银,冷面如冰,耸立在漩涡的中央。风沙滚滚,吹不动他一丝衣角。
真是、好劲的一个人!
身旁的马儿猛地扬起脖来,“咴”地几声长嘶,他有些落寞地拍了拍马儿,好整以暇地梳理着马鬃,替马儿掠去细碎的黄尘,他动作洒然,一如天地间仿佛已只剩下他一个人,完全不打算开口说话。
莲生有些自豪地看着许放,忍不住心口微甜:自己前日便救了这又是骄傲又是洒脱的剑客呢。可这骄傲的姿态落在薛若眼中就异常扎眼,他的一只手紧紧握住刀柄,指上青筋一根一根地蹦出来,又一根一根地强自压下,他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怒火。刀柄是漆黑的,如同地狱一般的颜色,未曾拔出的刀身也是漆黑的,这是教中闻名的魔刀。他的手指紧密地贴合在刀柄上,每一细微的动作都显得那样的鲜明。
薛若身边的几个黑衣人呼吸一滞,双目睁大,紧紧地看着老大的那一双手:薛若的手指已经收到了最紧,在平日里这就意味着:就、要、出手!
刀求一快!可薛若的刀却不曾出手!他的手指又微不可见的松了下去,这一点细微的变化便是连身边的黑衣人都看不出来。可薛若自己感觉到了,他忍不住惨然一笑,他知道手松的原因,因为他并没有必胜的把握!
许放就在这个时候开口了,声音很飘很飘,像是一把蒲公英漫天漫野的撒着:“你要会一会我的剑?”他的声音说得好轻,又不曾运上内力,也只有薛若、骆驼背老人能听清。
薛若收敛心神,沉声道:“正是。”许放不徐不缓地抬起眼,眉毛乌压压地压着一双眼,眼睛里却像是有着好多好多的故事:“想和我比剑,不是这样的。”薛若飞快地接上话:“那又是什么样的?”许放挑眉,嘴角忍不住勾出一点笑,他认真道:“知道吗?要是真的打算在击技之道上有所裨益,那个人是不会加入任何组织的。”
薛若忍不住就问:“为什么?”许放道:“我以为你很清楚这其间的缘由了。”薛若捏着刀的手都快出汗了,他沉声道:“你说!”
许放笑笑,很是悠然:“加入组织的话,你就要听话。无论是什么组织,一般来说都会很严密,你新进去,就一定会有个所谓的领导,你在领导的手下做事,就像是孙猴子戴上了紧箍咒,束手束脚。等你好容易习惯了束手束脚的生活,你也终于升了职务,这时候你忙起来,好多好多的小弟邀请你、请你喝酒,也有的找你帮忙、解决问题……本来就练武练得束手束脚的你,再加上俗事缠身,打架的时候,也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带着一大票人冲锋陷阵,真正对敌高手的机会很少,就这样还能指望武术上有所进益吗?”他摇了摇头,说得诙谐:“我平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和一大□□,这活像是群狗打架。”
这个人好生傲气!没等薛若回答,黑衣人已经呼喝起来,他们的刀在掌中闪闪发光,仿佛在说:你这小子胡吹大气就是了,别废话,我们上!就看这群狗能不能杀了这混小子。
许放亲昵地拍了拍马儿的头,道:“莫要忘了,你们当中已有一百三十八人死在我的手下!他们,没有一个人能亲眼见上一见我的剑!”
薛若回身缓缓巡视一周,在他如刀的锐利眼神下,属下们都静下来,他傲然转身,平静道:“不错。我已派人将那些尸体搬了回去,本来打算好好研究你出剑的手法,但是那些人身上,没有一个剑口!”说到这里他的脸上也开始出现了表情:“你一共使出了九种手法,每一种手法都很快,却不轻。指如利剑,轻松地就致人于死命。一百三十八人中,其中有七十二个人是被你点中了咽喉而死的,那一招是‘南海月明’,江南怪侠的成名绝技。当然,剩下的招数,有天山飞侠赵无极的剑招‘指间沙’、‘柳若风’,少林怪僧苍瞳赤颜聂祖福的‘逝如浮云’、‘龙树虚求’,剩余三招分别是武当派指法‘悲凉千里道’、‘送送多穷路’、‘生涯共苦辛’。你是将剑法化为指法,指法化为剑意,轻松置人于死。那些人甚至来不及应对。可、最后一招,我看不出门道.”
最后一句话说毕,他只觉齿间微有苦涩,耗费了几天几夜穷究苦研,也不过能窥见他指上功夫二三,至于他的剑术,又该是如何的样子?真是好想一见,他浑身都热了起来,鼓荡着激情,一如他第一天练武的时候。
他的表情落在许放眼中的时候,许放突然道:“你看了几天?”薛若苦笑道:“七天。”许放叹息道:“这已经很不错了。你非常有耐心。大漠气候枯热,能和死尸呆上七天,可见你的毅力。你眼睛里看得出疲意,那七天里,你必然是不眠不睡,不饮不食,专注于此。”他的眼睛里有些亮了起来:“我愿意与你一战。”
薛若的眼睛突然间跳出喜悦:“怎么,你愿意?”
许放也不回答,仅默不作声地松开束衣的青色丝绦,揭开外衣,外衣下,腰间束着一条烂银也似的带子,又隐约透着碧绿之色。
伏在远处的众人只见薛若与许放双唇翻合,似在议论着什么,两个人面上颇少表情,又听不清楚说了些什么,正云里雾里呢,却看许放翩然揭衣,众人大感好奇,一起望去。
——那腰间所系,正是东瀛之剑、软剑“碧润”。
据传这把软剑乃是东瀛一刀流的高手,于奈良乡间寻得东瀛第一铸剑大师鬼谷千寻,耗费十五年时光,以东海碧玉、寒铁一同淬炼、又混入千年雪蚕丝制成的。东瀛之剑,向来追求硬锐,以达到一剑击出、敌手毙命的境界。偏偏这把剑,却极其之柔冷,竟然如能缎带一般绕于腰间。老人望着剑,如酒鬼见着了美酒,已然痴了。
两个人相隔约有三丈。许放松手,马儿脱开缰绳,竟然像是知道主人要面临一场决战似的,低低头,又抖抖鬃毛,就滴溜溜小步跑开。莲生小孩心境,看到这一幕大赞马儿通灵,不由唇含浅笑。薛若面色却越发沉重下来,面色一郁,随即蒙上一层黑色,他每呼吸一顿,脸色就暗上一层,等全脸漆黑如墨之时,他的左脚已然踏出。
薛若的步伐很怪异,却又很稳,每步都是一尺,不多也不少。三尺一丈,他一共走了七步,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也便只剩两尺了。薛若将刀拔出:“可以动手了吗?”
黑衣。黑面、黑刀,他整个人都是笼罩在浓郁的黑色中,甚至连他呼吸之气,仿佛也带着一股沉默的黑暗。这就是传说中的“黑煞”。老人的眉毛不自觉地皱起,黑煞这个词,大漠里每一个人都熟悉,他们管每年九十月份最可怖的沙尘暴叫“黑煞”,因为黑煞一起,遮天蔽日,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现在薛若的身边三尺地步,都已经被黑雾所笼。
许放的身姿飘飘浮浮地在黑雾中,一会儿是他的一双眼睛浮出来,依旧清冽如酒;一会儿是他的一双胳膊,最后出现的是他的腰。莲生是头一回看见少年男子的腰身,虽然窄肩蜂腰,却并不显得女气,因为他身上的线条每一根是干净爽利的,充满了男子气息的。剑静静地围在他的腰上,像是一条碧绿的、流动着的蛇,蛰伏着。少女像是猛然喝了一杯竹叶青,酒滴答滴答的窜进了心、心都沉醉,可醉意中又是无穷的担忧,她好替他担心呀:许放呵许放,你、可躲得过这黑衣人的刀?
剑轻轻地抖了出来,许放手握剑柄,平和地抽出了碧润。剑真是好润,那一刻剑光如耀,碧色淋漓,青的可以滴出水来,润得像是三月天天街小雨如酥的滑腻。剑像蛇、柔柔地绕上他的胳膊,剑色遥看近却无。
薛若注目许放良久,脸色神色不定,最终化为苦喝一声:“动手吧!”许放却眸色一沉,缓声道:“那你不曾看出的招数好简单,叫做‘长天’。”
长天——长天一剑破天涯!
那剑来得真快,剑是软剑,虚空无力般,偏偏那一只握剑的手却又是如此的坚定,当下劲力贯穿,剑硬如刺,挺直一线飞速而来,直冲薛若眉间!当此刻、薛若不及回思,口内长呼,使出风雷之喝,刀光也已飞出!
刀光是漆黑的,漆黑的犹如十九重地狱、无边无际蔓延而来。若说这刀如地狱,那碧润就是闪电、长空一刺,将漫沉的黑色劈削开一个口子!一万重黑幕哗然而降,一千条长河直冲而上,万物俱黑,最终又化作一片光怪陆离的泓滟倒影……
不远处众人只看得目眩神驰,心荡神摇,耳畔犹听叮铛连声、一连串的刀剑击打之声飞速化去,眼前却根本看不出两个人到底交手了几招,招数又是如何!
老人在心内默数:十四招!薛若一共使出十四招刀法,那是传说中的“一字刀”,招数名称奇特,都是单字:天、地、寂、寥、独、立、行、道、大、逝、远、返、空、域。这套刀法诡异无比,每一刀都方位各异,取义于天地寂寥,施法自然,故此无处不刀,刀刀凝炼。薛若之刀,于此十四招中,自上下左右前后旁侧发刀,刀光如织,干脆利落之极,将方寸之地封得滴水不漏!
可许放只用了一招——长天!
《老子》有云,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是以圣人抱一为天下式。他那一剑,招数平平无奇,但每当薛如出刀,他那一剑必定准确地递向薛若眉心,竟然如跗骨之蛆般如影随形,就是不离薛若眉心!看到此处,老人喃喃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果然果然、嘿嘿嘿嘿,这一招长天,足可入得了《江湖缀名录》了。”
他的低语之声被剑风截断。
就这数秒之间,两个人又交手五十余招,薛如又换了一套繁复剑法,其势俱急,刀锋之中隐约有风雷之声,他口中呼喝不已,两相交错,倒似如金戈怪鸣,嘈杂不堪,诸人忍不住捂住双耳。
风过,两人纠缠的身影倏然分开。许放立在恰才所站之处,而薛若的身形,不知不觉已经退了数步,他又回到了众黑衣人身畔。
良久。薛若苦笑一声:“多谢。”许放淡道:“你的刀法很好。我以为在财富和组织里泡过的人,都已筋骨酥软了,可你——刀法不错。”薛若的眼睛用力一闭,又复张开,痛苦道:“你为何让我?”许放哈哈两声,绰唇一声呼啸,那远处悠闲踱步的马儿已快跑而至,他爱惜地抚摸着马儿,像是陷入了沉思。突然间他问:“你们还要围杀我吗?”
薛若苦笑一声,“我不会。甚至我手下的兄弟,也不会。”许放道:“这就好。我不想和值得做朋友的人、动手。恰才我们那一战,不过是练手。”薛若脑中灵光一闪,“所以你一直逼而不发,直到我已经彻底不再进攻的时候才收手。你给我留了足够的面子,只因为——只因为——只因为你已经把我当成了你的朋友!”
他说得已经近于梗咽:“我的刀法还未曾好的能让你拔剑,也未曾好的能抵挡你那长天一剑,只是——你把我当成了朋友,所以处处手下留情!”
许放道:“你错了。我没有手下留情。薛先生,你很有毅力,面对强敌也依旧敢于一战。对执着于击技之道的人,我一向视为朋友。朋友之间,不是比武,而是切磋。”他轻松地将碧润缠上腰去,随随便便地掩上衣襟,动作潇洒。
薛若道:“既然我们已经是朋友了,那你可能听我一句话?”许放眼皮一抬,唇角露出一抹笑,道:“你说。”薛若想了很久,才斟酌着说:“我属于什么组织,你很清楚。那是一个可怕的组织,你几乎不能想象组织里有多少人,又分布于何方。甚至、组织里笼络的都是当时一等一的高手,每一个人背负的秘密和任务,比钻洞的老鼠躲藏的还好,比蛇的牙齿还毒。组织里的人都是单向联系的,领导联系下级,下级执行任务。有许多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好汉子,在组织里也不过是棋子一枚。我们的主上曾说,‘纵泛驾之马,跅驰之士,亦在御之而已。不屈,椎之’。你说,这睥睨天下的豪情,如何可抗?而今组织上要我们追杀你,其实也只有一个目的——”
许放洒然接过话来:“入楼兰,则杀!”他的声音非常平和:“是不是这五个字?这道命令应该是写在一张黄绢上,你们组织里的天字一号命令,都是用黄绢为纸,以朱砂书写,其喝令之威严,堪比帝王谕令。”
薛若的手一软,他黯然道:“你都知道?”许放点了点头。薛若接着说下去:“既然知道,那又何必!这个任务在组织里有一个名字,叫做‘绝’,意思是要不惜代价绝你此患。许放,我不知道你进楼兰究竟为何,但我只想说一句,不去也罢。”
许放蓦然大笑出声:“我、须、得、去。”
他的眼睛突然间掠过一阵痛,“我须得去,为了一个人。”说到这最后一句,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好软好软,风声吹过,轻轻地将他的话声吹走。马儿依恋地靠过来,用鼻子触着主人的身体,像是要去安慰他满腹的惆怅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