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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人生若只如初见(1) ...

  •   才是初秋时候,栖桐山上的梧桐叶倒是已落了好些了。微微泛着黄色的叶子安静地在地下铺出织锦般的花纹,像扶乩时落在沙上的只言片语,隐约暗示着猜不透的什么东西。
      四周一片静谧,连鸟雀之声也不多闻。
      极静之中,只听见沙沙声由远而近,却是两个男子踏着落叶一前一后而来。前面那人三十八九年纪,容貌只是平平,身上一袭再普通不过的长袍,脚步轻捷,负手而行。后面那人只二十来岁,一脸清秀聪明,却是气喘吁吁好不狼狈,一面紧赶慢赶,一面抱怨:“爷,这山路恁的难行!你说这椿道长一个女流之辈,居住在此有多少不便!”
      前头那人笑道:“三七,不然怎见得人家是世外高人呢。”
      三七咕哝几句:“世外高人、世外高人……哼,爷特特地亲自上山来访她,但愿她真有些妙手回春的手段,不枉爷辛苦这一遭。”
      那男子笑斥:“是想说不枉了你自己辛苦这一遭罢。一会儿椿道长面前,这些胡说八道都给我收起来,规规矩矩的才是。”
      脚下山路恰好陡峭得紧,三七只顾着喘气,一时没答上话来。待穿过一片密林,足下道路平坦了许多。三七正要开口,忽觉一股凛凛剑气呼啸而来,他倒抽一口凉气,顿时发不出声来。
      只见密林中那一小片平地上,落了的梧桐叶纷纷倒飞而起,扑簌簌像一群复生的蝴蝶,生生穿回枝头。
      三七正自猜疑这莫不是何处鬼魅妖精作祟,他家主子却一声喝彩:“好剑法!”
      纷纷梧桐叶里有人轻咦了一声,声音清冷而不失娇柔,竟像是个年轻女子。
      梧桐叶飞散,一一穿回枝头。三七终于看见林中一女子背向而立,作道姑打扮,手执拂尘。她身形犹自微微颤抖,显然是方才尽了全力。她忽地拂尘一挥,一股劲气直飞向那男子。
      三七大惊失色,电光石火之间,那男子却是不闪不躲。轻轻“啪”地一声,他拈在手上的一片梧桐叶被击得粉碎。
      “何必如此求全?”那男子仍是笑吟吟的不以为忤, “满地落叶不下千百,道长以拂尘为剑,剑气催发之下,不过差失了一枚,已是了不得的功夫,何苦不足?”
      那道姑哼了一声:“差了一片,与差了一百片,这一招都是一样的没练成,又有什么分别?”她说着转过身来。
      三七看那道姑,只觉得触目清寒,忍不住要转开眼去,然强自细看之下,不由脱口惊呼:“黄——”
      他家主子手快,一把按住三七的口,可他自己脸上,也有藏不住的惊骇之色。
      “黄什么?我不姓黄。”那道姑皱眉问道。她这一皱眉,更是凛凛然透着清冷。
      那男子强笑道:“没甚么。”
      道姑扬了扬眉毛,拂尘挥动,枝头的叶子又纷纷落回地面,她凝神立在落叶之中,低头沉思,显然已将他们两人置诸脑后。
      那男子注视道姑片刻,拉起三七转身而去。两人登上山顶,一路不见道观的半点影子,只有几座小小茅屋颤巍巍立在山巅,仿佛一阵风便可以将它卷去。
      三七疑惑道:“难道椿道长就住在这几间破茅屋里?”
      他家主人还没应声,茅屋里已有人缓缓说道:“不知是何方贵客,来访我这方外闲散之人?”听声音乃是女子,虽然苍老,却异常慈和。
      那男子正了正神色,朗声道:“在下卫行之。”
      茅屋里那人轻轻“哦”了一声,道:“原来是大将军到了。”接着便没了声息。
      两人等了半日,椿道人再无一言。三七不由得替主子愤怒起来。卫行之出身微贱,却是军功显赫,手段了得,声名震动天下。朝中丞相一职虚悬多年,他这个大将军早已是重权独揽,便是皇亲国戚,也不敢对他有分毫怠慢,要称他一声“卫帅”。
      三七张了张口,就要发作,卫行之却满面春风地笑道:“椿道长,此次在下前来,实在是有极紧要的大事。此处叙话不便,不知道长可否让我这尘俗之人入屋一谈?”
      椿道人仍是不答,却有一年少道姑推门而出,深深行礼,柔声说道:“大将军恕罪,家师卧病在床,不能相见。”
      卫行之眉头不可察觉地一蹙,仍是笑道:“这件事实在重大……”
      他话尚未说完,只听见身后一个女子冷笑一声:“栖桐山上只我们师徒三人,不似你们那俗世里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又有什么说不得的?”
      卫行之转头,望见是在林中遇见的那道姑,立时颇有些不自然地转开眼光。他清嗽一声,说道:“当今圣上龙体欠安,听闻栖桐山椿道长医术通神,特遣在下前来相请。”
      当今天子幼年登基,一向是太后代掌朝政,五年前立后之时方才亲政。算来这少年天子正是十七八岁、富于春秋的年纪,亲政以来却全无年轻人的勃勃雄心,每日只是深居简出,大臣等闲要见他一面也难。皇家对此讳莫如深,却原来皇帝是病痛缠身,想来不是病势极沉,断不会来请椿道人这等江湖闲散之人的。
      卫行之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那椿道人竟也若无其事地听了,仍是不置一词。
      非但她如此,门口那年少道姑脸上也不见分毫动容,依旧柔声说道:“家师病重,岂能远涉辛苦?大将军恕罪。”
      “我替师父去就是了。”
      卫行之怔了怔,不由又回过头看了身后那道姑一眼。她却浑然不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了不得的,一脸淡淡然,杂着几分不耐。
      一直声调平和的椿道人忽地高声喝道:“碧尘,你去不得!”她这一声大是急促,声音也有些嘶哑。
      道姑碧尘挑了挑眉毛:“这些年上门求医的人,不都是我治的么?这次不过是皇帝罢了。”
      屋里椿道人一阵剧咳,竟是缓不过气来说话。碧尘皱了皱眉,向那年少道姑一顿足:“碧流,还不快去取药丸给师父吃!这两人的事交给我便是了。”
      她说罢冷冷剜了卫行之一眼:“都是叫你们扰的!这还不走么!”径自向山下而去。
      三七刚要反唇相讥,却被卫行之暗暗掐了一把,只得生着一肚子闷气,跟在碧尘身后,默默地下山去了。
      卫行之走在最后,遥遥望着碧尘的道袍与拂尘在山风间轻飘,回思方才种种,只觉得这道姑之自作主张、飞扬任性实在到了“跋扈”的地步,忍不住微微一笑,可想起她那句满不在乎的“不过是皇帝罢了”,唇角又不由自主地绷紧。
      上山容易下山难。何况这栖桐山的山势,还真和“平坦”两字挨不上边。不想那碧尘虽走得不算甚快,却始终轻盈如风,飘转而下,袍角与拂尘偶尔拂过山道旁的草木,仿若山间驾云而行的仙子,不见半分疲态。倒是三七累得气喘吁吁,已不得不数次停下休息。
      如此走走停停,到得山下,已然是天黑了。等在山下的是卫行之用惯的偏将军傅正。这时他早等得焦躁起来,正同他的家臣叶若煌商议是否要派人上山,一抬头便望见了卫行之,不由长出一口气:“卫帅,可把人等得急死了。”他一转眼望见了碧尘,怔了怔,“这便是椿道长?”
      卫行之淡淡一笑:“椿道长身体欠安,这是她的弟子碧尘道长,医术也是一样高明的。”
      傅正点头应了,指着身侧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说道:“事不容缓,便请道长登车启程。”
      碧尘却不挪步子,只侧头望着卫行之,挑眉道:“你怎知我医术如何?”
      卫行之一时语塞,倒不是为了这句话,却是因为碧尘脸上那挑衅的神色,自成名以来,他已多年不曾见了。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先安抚了人心,好教这些手下不至于觉得是白白跑了这一趟。但他一眼便看出,这些在这个女子面前是说不通的。
      碧尘也不等他回答,淡淡撇下一句:“我最不爱听这等无聊的奉承言语。”然后便径自上了车。
      傅正与三七俱是大怒,正要发作,却见卫行之嘴角居然浮着一丝微笑。
      “启程罢。”他不置一词,但只挥了挥手,翻身上马,当先而行。
      傅正只得收拾起满腔怒气,整顿队伍,掉头回转帝都。
      这一支队伍乃是大靖国最为精锐的龙骧军,若非紧急重大之事,绝不轻出。虽然将近百人,又是夜里行军,却仍是一派整肃气象,只有马蹄阵阵,不闻半点人声。
      如此疾行了两个更次,便望见一带丘陵,虽不如栖桐山高峻,倒也称得上是连绵不绝。卫行之号令依山驻扎,明日再走,惟独派了贴身小厮三七回京报信。
      傅正拨马上前,满脸不解:“卫帅往日行军都是迅捷之极的,况且以龙骧军的战力,连夜行军又算不得什么,何必……?”
      卫行之下了马,闲闲玩弄手中的马鞭,压低了声音:“皇上的病你也知道,不在这一天两天。”
      傅正不敢多说一句,只是低低地应了个“是”字。
      卫行之望了望他那小心翼翼的神色,不由轻笑一声,又道:“何况咱们虽是行军惯了的,碧尘道长却受不得这样劳累。倘若她累着了,到帝都时也没有精神替皇上诊脉。”
      傅正方要答应,一抬头忽地看见安排驻扎事宜的叶若煌急匆匆赶来,不由一皱眉:“若煌素来稳重,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果然叶若煌奔到两人跟前,顾不得行礼,便说道:“碧尘道长不知何处去了,军中遍寻不见。”
      傅正吃了一惊,等不得他说完便喝道:“还不四处去找?!”他还待要说下去,忽觉肩膀被人轻轻按住,他一回头便看见卫行之镇定自若的微笑。
      “我知道碧尘道长在何处。令士卒就地休整,不必声张。”卫行之抬眼望了望山丘上摇曳着的层层树影,径自转身向山上而去,抛下傅正叶若煌迷惑地望着他的背影。
      卫行之踏入山丘上那密林之中,便隐隐感觉到一股剑气在身周流动,仿佛可以听见那其中裹挟着一个恣肆的灵魂在低声呼啸。他闭上眼睛,那剑气从他四肢百骸、所有毛孔一齐涌入,带动他全身的血液一起翻涌,让他不由向那莫名的吸引逐渐靠近。
      果然碧尘正在这里。卫行之睁开眼睛,便看见无数落叶纷纷而起,像是山精野魅趁着夜色深沉翩然而起、尽情一舞,在那沛然奔涌的剑气中仿佛重新获得了生命。这复活之舞不过是瞬息之事,但在卫行之眼中却无比缓慢,似乎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分明。
      而这场盛大复活的缔造者却是一跺脚,恶狠狠地转过身来,拨了拨粘在额头上的头发,怒道:“又是你!每次要练成了的时候,你便来捣乱!”
      卫行之也不出声辩解,只是默默微笑着拈起肩头那片落叶。
      碧尘冷冷哼了一声:“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卫行之笑道:“日间见道长练剑未成,依道长的性子,自然不肯就此罢休,定然要尽善尽美。附近唯有此处僻静,且有满地落叶,练剑再合适不过了。”
      碧尘瞪着他半晌不说话,忽地一扭头,背过身子自顾自凝气调息,将卫行之撂在身后。
      卫行之竟也就负手而立,默默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练着那同一招剑法。直到多年以后,卫行之想起碧尘时,首先浮上心头的,便是她练剑时的样子:被汗水湿透的头发粘在额上,专注而执著的眼神有着小兽一般的倔强,那一袭道袍、一柄拂尘随着她身形跃动而飘摇不定,让人觉得随时会御风飞去。
      那时候卫行之不知道,碧尘总也练不成的这一招,是叫做“落红难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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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人生若只如初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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