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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月下舞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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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越西毓两国交战多年,这一回东越军队成功抢占先机,战事进境很快,有望一举收复云川十六州,现下只待在来年春天雪化之后再度向西而去。在开春之前,军队有三个月的休整时间。
郑涵青跟随义父常年行军四处征战,十数年间都没有回过故乡。此次好不容易得空,便向义父请求回乡祭拜亡父。
从国境要到达天拾镇要经过一个偏僻的小渔村,经连日赶路,接近渔村时,他观天色已是傍晚时分,看来今天他得投宿在这里了。
走到村口,在一片白沙上坐有一人对着大海独自饮酒。他定睛一看,正是几天前那个有着奇异眼眸的女子,一时间停下脚步。
不是说身受重伤么,怎么还这般饮酒?须知重伤喝酒根本就是自杀行为。
果然,那女子开始咳嗽,起初只是轻咳。没多久,她伏在沙滩上剧烈咳嗽,咳嗽声简直撕心裂肺,直听得郑涵青头皮发麻。
过了很长时间,咳嗽声总算停了,她踉跄起身,竟然继续灌酒。
一大坛酒饮尽,她将酒坛随手丢进海里,随即弯腰还想再取酒。
郑涵青再也看不下去,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她想提酒坛的右手。
“不能再喝了,你的身体会受不了的。”
寒静斜眼瞄去,怎么又是这个人?
此刻她精神涣散,心神俱疲,很不耐烦地吼道:“与你何干?”
郑涵青被她沙哑的声音问地无言以对。的确,这个陌生女子的事情和他完全没有关系。可为什么他会一反常态地生出好奇、想出手阻止她?
“再说,我很快就要客死异乡了,身体好不好又有什么关系?”
寒静甩开郑涵青的手,跌坐在沙滩上,双手捧起一把白沙,然后呆呆地注视沙粒从她白玉一样的手指缝隙间细细滑落,喃喃自语:“以后除了这些白沙和这片大海,还有谁会记得世上曾有过一个叫做白汀的人?”
郑涵青闻言一愣,盯着她带有几多醉意的苍白面容,原本冰冷无情的眼神有了一丝变化。
突然,寒静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唰地站起,伸手拽住郑涵青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
郑涵青看着她近在眼前的清秀容颜,身体一僵,不知所措。“这位兄台……”
“看着我的眼睛。”她直直地盯着郑涵青,轻声说:“青灰色的眼睛,很可怕吗?”
一片冰冷的青灰色若中隐若现出淡淡的悲伤无奈、彷徨苍凉,那女子的盈盈双眸倒映着郑涵青的眼睛,他登觉脑中一片空白,不能思考。
寒静不等他回答,又一把推开他。
借着酒意,淤积在胸的阴暗和痛苦好似终于找到一个缺口,全部爆发。
她想起满身伤痕的童年,“就因为我长了一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所以我罪不可赦吗?”
“哪怕我做了再多,也不能被肯定!”她坐镇蒲州抵挡住东越军队的雷霆之势,回朝后依然不得不面对那些迂腐老臣的指指点点。
“没有人会在乎我的死活,”在琉璃宫的正殿外受的三十廷杖,满朝官员、帝后两党没有一个替她求情。“所有人都觉得我挡了他们的路!”
夕阳西沉,天空渐渐地暗下来,寒静面向大海临风而立,一袭白衣随风而飘。她手指天空,满含无限悲愤:“这世上比这黑夜更加黑暗的,就是人心!”
郑涵青不清楚她因何有此感叹,亦不清楚她到底是想说给谁听。
这定是一个有很多伤心事的伤心人哪。
他默然而立,眼前陌生女子的话语亦牵动了他心底的某些往事。
寒静歪着头,回眼看他:“喂,你说,人到底是为什么而活着的?又是为什么而死的?”
郑涵青回首往事,脑中浮现出自己被族人赶出家门、流浪街头时向自己伸出的那只手……他淡然吐出一句:“但为知己者死。”
“士为知己者死啊……士为知己者死!”寒静先是低声重复,然后又大声叫好,豪情乍现,“好!说得好!”
正说到这里,她的话语嘎然而止。在郑涵青的身后不远处,几个晚归的村民慢慢朝这里靠近。在童年本能的驱使下,她小跑到一块大岩石后头躲了起来。
那日她飞身救人,动作迅捷、身法急如闪电,这会儿却活脱脱地就像一只受惊的小白兔。郑涵青被她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转头瞧去,又是一愣。
待几个村民走过,寒静从岩石后面走出来,再不理郑涵青,跌跌撞撞地朝村东头的竹林走去。
郑涵青不由自主地迈动脚步,在寒静身后保持着一段距离慢慢跟着。
寒静依照小时候的习惯,沿着最偏僻的路线穿越村庄。
这条路的时间是不是被停止了?经历了十四年的岁月都没有什么变化,然而走在其间的人……
物是人非!
玉盘一般无暇皎洁的月亮高高地悬挂于夜空,像黑夜的眼眸,无辜而淡漠地注目尘世凡间的种种。
寒静在林间的一块空地止步。空地中孤零零地立着一块饱经沧桑的墓碑,被尘土、杂草和枯叶缠绕。她蹲下,拨开层层枯枝杂叶,轻抚墓碑上依稀可见的刻字:“先慈云茹幻之墓”。
郑涵青一声不响地看着这陌生女子头靠墓碑,对其以耳语之声轻念:“娘,是我。我回来了,还记得我吗?应该还记得吧?”她说着抚上自己的眼睛,“就算我的样子变了很多。”
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是那样地爱着爹呢。可是,为什么到死也没有告诉我一点关于那个人的事情?”
“这一生,值得吗?有没有后悔过?”
“知不知道,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娘,如果有来生,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化作天上的浮云、山涧的流水,也绝不要再做人了。”
沙哑而清冷的低低呢喃,似烟飘散,融化在静谧的黑暗中,如梦如幻。
多少年纠缠于内心深处无处倾诉的哀愁与悲凉啊,要如何言明道尽?
于是她起身,解开系于腰间的随身佩剑,手握剑柄,毅然拔剑出鞘。漫天的月光霎时都似凝聚于剑身上,犹如被那一个女子握于手中。
砍、劈、斩、挑、刺,电光火石之间,残枝飞断,枯叶轻碎。
寒静身姿灵动飘忽,随着她抬手转身之间,周身光影交错晃动,倍添朦胧虚幻之感。
不断挥舞的长剑和翻转的光华幻化出天地万象自然百态:落叶飞花,疾风骤雨,细水长流,狂沙旋舞,……
时而有断冰切雪的决绝,时而有风沙缠绵的包容;时而有绵延群山的巍峨豪迈之像,时而有扶风弱柳的秀丽婉约之态。
剑势不停变化,映衬着她此刻出尘的容颜身影,现出连天地都不能使之动容的漠然与睥睨众生的孤傲。
晚风吹过,如女子温柔的手,抚摸着她的脸庞,穿过她柔软的发丝。
她白衣如雪,乌发轻扬,仿佛不曾沾染一丝尘埃。
青灰色的双眸,冷冷地注视凡尘人间。
她猛然抬头后仰,急转剑锋,向后方反刺。一道剑光闪过,竟似划破天空、刺穿了无边的夜色。
这是舞剑?还是,该说是剑舞?
郑涵青站立于黑暗的竹林中目不转睛地凝望这惊心动魄的剑舞,无法移动视线半分,心神激荡,呼吸微颤,只觉得连自己的魂魄都被摄入其中。
寒静收剑回鞘,回望了一眼墓碑,眼光又转到腰间的玉佩。
她取下玉佩,平放于掌心,愣神片刻,然后颓然垂手,白色的身影向黑暗行进,手指一松,玉佩随即落在满是残叶的地上。
连最后的联系也舍弃了,寒静在心里暗叹一声,她已经在这里葬送了自己。踏出这片土地之后,等待着她的就将是一个以死为代价的终局。
但她没再回头,也没有依恋,走出宁汐村。
郑涵青凝望白衣远去,许久许久才收回心神,他离开竹林阴影,靠近空地中的墓碑。依然是满地月华,清冷如霜,只是如月华一般清冷美丽的女子已经不见踪影。
他仰望繁星点点的天际,深深吸气。
这一切倒底是虚幻的梦境,还是真切的现实?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一个女子?
既嫉世愤俗,又清逸脱尘;既如寒冰一样坚硬锐利,又如月光一样轻柔朦胧;既有男子的豪迈气魄,又有女子的痴念惆怅。
他沿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缓步而行,忽感脚下踩到一物,低头一看,好像是方才从白玉指尖滑落的东西,上面还带有几许血迹。
这——是她的血吧?
郑涵青略一犹豫,将玉佩收到袖中,然后信步走向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