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隆》江边一朵云

10、 【死局】

　　NAGI的病情在开春之后稳定下来。期间，克隆体见过他两三次，每次都等着SHO不在，偷偷地跑进他的房间，注视着他熟睡的样子。
　　克隆体知道，NAGI的身体还很虚弱，不能下床，也不能独自进食。SHO每天精心调制营养餐给他送过去，盯着他一口一口吃完。
　　有时候克隆体会从门的缝隙里听见NAGI耍赖和SHO好言相劝的声音。

　　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幸福。有人疼，有人被疼，愿打愿挨。

　　手握在门把上，乖巧地对SHO点头，听见那人出去，然后学会优雅地笑一笑。
　　克隆体进了NAGI的专门护理房间，进去之前没忘记洗手消毒。

　　NAGI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很紧地攒聚在一起。克隆体俯视着他，心里空空荡荡没有知觉。
　　日子竟也可以这样过下来。是谁说过，一切都有终点，我们必须忍耐。

　　他讪讪地笑了笑，伸手为NAGI盖好被子。
　　NAGI却醒了过来。

　　“小——克隆？”

　　他揉揉眼睛，慢慢扶着床边坐起身。

　　“嗯，你，你好点没有？”

　　寒暄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意义的语言，说出口的和听进去的，都会在下一秒被遗忘的干干净净。

　　“好多了，看，手上有了点力气，可能再过一阵就能自己下床走路。”NAGI对着他微笑，伸出手好像炫耀一样举了举。

　　而后又是一阵沉默。克隆体低头看着脚趾尖，去年冬天很多时候忘记穿鞋开暖气，脚上冻出了伤口，现在还没有愈合。
　　他不知该如何面对NAGI，这感觉太奇妙，就好像看着世界上的另一个自己。

　　NAGI盯着他，轻轻伸手为他理了理头发。克隆体一怔，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些。NAGI耸耸肩，将手收回去。

　　“你呢？好点了么？”

　　克隆体有些不明所以地摇摇头，又点点头。NAGI叹出一口气。

　　“外面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我想出去看看。”NAGI转过头看着窗，“天天闷在这里面，会发霉的。”
　　“SHO说……你还没好，不能出去。”
　　“知道啦知道啦，又是他说的，婆婆妈妈。”

　　NAGI有些不满地嘟囔着，转过头又看着克隆体。

　　“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曾经有的，你的代号。

　　克隆体摇摇头，给NAGI端来一杯水，扶着他喝下去。

　　“这样啊……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好不好？”
　　“什么名字？”
　　“诶……”NAGI皱起了眉，想了很久也想不出个恰当的名字。

　　克隆体盯着他看，忽然小声开口。

　　“我，我叫小N。”
　　“小N？这不算名字啊，只是个绰号。”
　　“不是，我就叫小N。”

　　NAGI眉眼舒展地笑起来。

　　“好，那就叫小N，来，小N，给我说说你的事情。”他对克隆体伸出手。

　　克隆体犹豫地看了他好一会，慢慢往前挪了一步，轻轻坐在他的床边，并没有牵住他。

　　“我——我手上有细菌，会传染你的。”
　　“什么啊，别听那家伙胡说。你干净得很。”

　　NAGI气结，心里骂过SHO无数次，脸上绽放笑容。

　　“小N，你醒过来第一眼看见的人就是SHO么？”
　　“嗯……”
　　“怪不得了。”NAGI点点头，“他都让你干什么？”
　　“吃饭，睡觉，锻炼，吃药，学习说话写字，还有，诶……”

　　克隆体的脸忽然一下红起来，低下头去有些不知所措。NAGI紧紧盯着他看，表情逐渐严肃。

　　“小N，你的世界不应该只围着SHO转，明白么？你也是一个人，你需要有自己的世界。”
　　“……你，你不要赶我走！”

　　克隆体误会了NAGI的意思，腿一软，差点跪坐在地上，不管不顾地伸手抓住了NAGI的被角。
　　NAGI怔住。

　　“我——没赶你走啊。”
　　“不是，你不需要我的话——SHO也不会需要我……我，我被做出来，就是为了保护你的……我……”
　　“不是，小N，”NAGI打断他的话，“你听着，你是一个人，不是复制品。我和你不一样，SHO心里比谁都清楚。”

　　克隆体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揉揉眼睛站起来。NAGI将空杯子放在一边，自己理了理枕头，靠上去。

　　“小N，你有多喜欢SHO？”
　　“我……”

　　说不出来。上天入地，还是誓之以命？但一个人一辈子，有多少机会可以为了另一个人去死？
　　所以他的感情不重要。

　　NAGI没有等到他的回答，也没再开口说话。
　　他扭过头继续专心地看着窗子，一个人安静地想着事情。

　　睡在他身边的SHO，紧紧拉着他的手。他在深夜省起，微微一动，那人就惊醒，迷迷糊糊地摸摸他的头问，小克隆，渴了？

　　NAGI为这句话怔愣了很有一段时间，才小声嗯了下。
　　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太一样，自从他活了过来，SHO对他的关心更多类似愧疚。不过他从来也没弄清楚过SHO的想法。
　　他看得出来，SHO对那个克隆娃娃的在意。每天晚上等他睡着，SHO总会抽些时间出去看看那个克隆娃娃。

　　他不怪SHO，是自己不好，离开他太久，让他过于寂寞。
　　他也不怪那个克隆娃娃，他只是觉得他可怜。

　　但是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自处。
　　他是SHO的负累，再死一次不现实，但活着又能怎么样，难道三个人这样不清不楚地牵扯一辈子。

　　NAGI叹了声，回过脸看着克隆体。
　　克隆体一直安静地守在他身边，不动也不说话，就像一个人形玩偶，乖巧懂事。

　　“小N，你累不累？”
　　“不累。”

　　骗谁说不累，眼睛里红红的全是血丝。NAGI摇摇头，往边上挪了些，拍拍床沿。

　　“上来陪我睡一会吧。”
　　“我……”
　　“放心，我不会生病，SHO也不会骂你。”NAGI对克隆体眨眨眼，“他不敢。”

　　SHO回来时没看见克隆体。他喊他的名字，没有人回答。NAGI房间的门开了条缝，那个克隆体应该是进去了。
　　SHO站在门口想了很久。

　　本来在NAGI活过来那一天就应该杀了克隆体，可是他却一拖再拖，直到对他作出类似承诺的动作。
　　SHO不是不知道如此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但身体先大脑行动，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是舍不得。

　　一次次抱着那个克隆体，为的是证明自己心里那份纠结所谓何事。他清楚知道克隆体不是NAGI，可为什么还是忍不住会去拥抱他。
　　NAGI抓住他的手，严肃地看着他。

　　“SHO，不可以欺负那个克隆人，他太可怜了。”
　　“但我们要怎么办？”

　　他要怎么办才能两全其美。SHO头大起来。

　　推开门进去，NAGI对他嘘了声。克隆体蜷成一团缩在NAGI床的边角上，空出很大一段距离，身子几乎悬了一半在外面。
　　SHO轻手轻脚走过去，摸摸克隆体的头发，抬起眼看着NAGI。

　　NAGI用口型对他说，带他回去吧。

　　SHO点了点头，将手探进克隆体的身下，轻轻把他抱起来。

　　“我一会来看你。”他对NAGI做了个口型。

　　NAGI点点头，闭上眼睛，SHO转过身出了门。
　　再回来时，NAGI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偶尔睁开眼看看窗户，又很快闭上，面容疲倦。

　　SHO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将他的手握在掌心里。

　　“在想什么？”
　　“想——我们最后一次去看的那场烟火表演。”

　　NAGI笑起来，转过头盯着SHO。手里用上了些力气，将SHO的手紧紧抓住。

　　“等你好了……”
　　“不要等我好，就现在，SHO，就今天晚上，带我再去那个地方看看。”
　　“不行。”SHO断然拒绝，伸出手揉着他的头发，“你听话，把身子养好了，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NAGI摇摇头，将手抽回去拉上被子，掩在自己的胸口上。

　　“SHO，我想去。”

　　他抬起眼，固执地看着SHO。SHO有些头痛地盯着NAGI。
　　他们对视，输家固定。有的时候看着NAGI清亮的眼神，SHO会抑制不住想要拥抱他的感觉，火急火燎地在心里燃烧着。

　　但SHO始终没有告诉过NAGI，他一直觉得他是自己火光冲天的人生中唯一的清泉，后路断裂，只剩他的倒影依旧绰约地立在远方。
　　SHO叹了口气，为他盖盖被子，退出了房间。

　　回到主卧，克隆体还在沉睡。SHO脱了衣裳躺在他身后，伸出手环住他瘦削的肩膀，有些无法自已地亲吻他的肩头。

　　“醒着么？小克隆。”
　　“嗯。”
　　“NAGI说想去看烟火晚会，真是任性的家伙。”
　　“哦……”
　　“你今天怎么跑过去跟他挤床？”
　　“我没想……但是睡着睡着……就睡着了。”

　　身前的声音细细碎碎，好像从胸腔里费力挤出来，显得有些气若游丝。SHO心里轻轻抽了下，将克隆体翻过来，握住他的下颌。

　　“小克隆，你怕我。”这是肯定句，说出口来，两个人都怔了怔。

　　克隆体最先低下了头。

　　“我跟NAGI说我叫小N，SHO，我就叫小N，好不好？”
　　“啊，是啊，忘记给你取名字了。抱歉。”

　　SHO笑了笑，毫无诚意面无愧色。这才是他，做错了天大的事，笑一笑仿佛就能于己无关。
　　克隆体认命地往他身边缩了缩。

　　“小克隆，我想抱你。”

　　SHO的眼神真挚，克隆体看着他，自觉地将睡衣褪下。他忽然觉得关节疼痛难忍，一股寒流袭上，让他不得不再朝SHO的方向靠了靠。
　　SHO搂住他，闭着眼亲吻他的睫，嘴里喃喃，喊着一个名字。

　　克隆体自嘲地笑了笑。

　　这个时候越温柔就越伤人，舍不得让那个人痛，所以你可以闭着眼睛委屈自己。
　　那么，知道我是谁吧？
　　知道么？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吧。

　　身体灼热，汗水都被蒸发殆尽。
　　克隆体并未感到绝望，只是心中空洞得让人难以忍受，仿佛急需抓住什么填充完整。什么都好，一生人实在太长，人不需要那么长的寿命来让自己感觉，仿佛死了又活活了又死，没个头。

　　“呐，SHO，如果今天位置调换，你是不会抱他的吧？”
　　“嗯？”
　　“呵呵，我自言自语而已。”
　　“小笨蛋。”
　　“嗯，我是笨蛋。”
　　“今晚我要带NAGI去看烟火，你想去吗？”
　　“我想睡觉，可以么？”
　　“好吧。”
　　“好吧。”

　　我们这样默契，可以吗？

　　SHO哄着克隆体睡着，为他盖上被子，然后轻轻退出了房间。
　　NAGI坐在床上一整天，姿势没有改变，SHO不知道他在想什么。SHO下楼发动了车，将车厢烘暖然后返身上来将NAGI背了下去。

　　这期间NAGI一直一言不发，不知什么时候他换上了那件已经开始微微褪色的殷红衫子，让脸色更加苍白。
　　这一路飞驰，车窗紧闭。NAGI将脸贴在窗户上，一直呆呆地看着天，SHO从后视镜里窥视他的动作，心脏一抽一抽地紧缩着。

　　他带着NAGI到了夏天祭典隆盛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些余味未泯的花香。
　　他给NAGI买了章鱼烧，洒上了很多的辣椒。NAGI沉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间或停下来喝一两口水，不忘记擦干嘴角残余的水滴。
　　他一直盯着NAGI看，他觉得NAGI的表情既熟悉却又无比的陌生。

　　最后SHO伸出手，将NAGI抱进怀里。NAGI手里捏着的章鱼烧的袋子轻轻滑落在地上，NAGI叹了口气，将头靠近他的心脏。

　　“好辣啊。”
　　“真的好辣啊。”
　　“但是我原来不怕辣的。”
　　“为什么今天会辣的眼泪都出来了。”

　　SHO皱紧了眉，NAGI似乎浮出了微笑，他将章鱼烧放进垃圾桶，拉着SHO站起了身。

　　“今天没有烟火会，夏天已经过去了。”SHO盯着他说。
　　“有的，你去买给我。”NAGI忽然有些出奇地蛮不讲理，SHO看着他很久，终于点了点头。
　　“不要自己跑远，在这里等我回来。”

　　SHO跑遍了整条街道，敲响人家房门，收到无数冷眼，终于买到两三个小型的烟火炮。
　　他回到NAGI等待的地方时，NAGI正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天。
　　他仰头的姿势很奇怪，脖子划出漂亮的弧线，殷红的衣裳似乎开着，又似乎扣得很紧，但还是看得见两束刀片样的锁骨。

　　“NAGI，NAGI？”SHO几乎有些不敢靠近他，轻轻发出声响，唯恐惊扰了他。

　　NAGI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伸出手。SHO赶紧上前拉住他，他顺从地坐着，一动不动。

　　“SHO，点燃它们。”

　　NAGI将头回过去，继续看着夜空。他似乎在看烟花，但更多地却盯着那些虚无的地方。
　　SHO在他身后站定，弯下腰，环住了他。

　　“在想什么？”
　　“想啊……我睡了好久。”
　　“不久，我才一眨眼你就醒了。”

　　NAGI摇摇头。他的头发顺下来，遮住了他左边的眼睛。他的手轻轻上移，拉住了SHO的胳膊。

　　“SHO，还记不记得你跟我学跳舞的那件事？”
　　“记得。”
　　“SHO，我想和你跳舞。”
　　“好。”

　　SHO将NAGI扶起来，让他踩在自己的脚背上，缓慢移动着步伐。
　　NAGI的手搭在他的肩上，他紧紧握着NAGI的手心，微微红着脸一前一后地对视。

　　这曲舞亘长仿佛没有终点。NAGI将头低下，用很轻的力量靠在SHO的肩膀上。
　　SHO闭上眼睛。

　　“呐，SHO，你会不会有一天离开我，像我离开你那样？”
　　“不会。”

　　一阵风吹过来，殷红的衣撩起泰半，NAGI咳嗽了两声，示意SHO停下来。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开口，声调有些落寞，“看不清所有的东西，不管是在眼前的，还是很远的地方。”
　　“你想看什么？”

　　NAGI迟疑了会，没有搭腔。
　　他没有告诉SHO，所有的景物组合成了SHO的样子，可SHO却离他那样远，以至于现在拼命回想，也只得一些残破印象，剥离了所有或真或假的外貌，那个站在远方看着他的少年显得苍白而暴虐。

　　“SHO，我有些累。”
　　“嗯，坐着休息下，我们回去。”
　　“我不想回去。你陪我。”
　　“好，我陪你。”

　　他们的对话简单而空乏，甚至可以说没有意义。SHO只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应NAGI的要求，哪怕再过无理，也要拼尽一切带他盲目流浪。
　　这是一种遗憾，让人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能稍微弥补。

　　NAGI坐回长凳上。SHO跪坐在他面前，将头枕在他的腿上。NAGI轻轻将手伸入SHO的发里，一遍遍为他梳理。

　　“呐，SHO，小N很爱你。”
　　“嗯。”
　　“呐，我也很爱你。”
　　“嗯。”
　　“你该怎么办？”
　　“……”
　　“嘘，不要回答我。”NAGI放开了手，重新抬起了头，“你只要明白就好——我们的身边有太多恐惧。”
　　“NAGI，你相信我。”
　　“嗯，我一直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