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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章 过往 (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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缇柯道:“那是丁酉年的夏天,距今差不多有十年了。我当时刚刚闯了一个大祸,一时不敢回家,在甘凉道上找了家小客栈住了下来,想躲过一阵子再说。
“那天傍晚,来了一对男女到店里投宿。要了一间房,说是夫妻,这两人间的气氛又未免有些别扭。那女子是个美貌少妇,年纪似乎比那男子大了几岁,跟他虽然神情亲密,却不大像是一般女子对良人的态度。”顿了一顿,又道:“非是我一来便留意他们,而是他们的形貌实在太过引人注目。那少妇固然秀丽异常,而那年轻男人更是出众,直到现下,我仍觉得那是我平生见过的最漂亮的男子。这两人在店里一站,当真是光彩炫目,却同四下的环境格格不入。照我想来,这样子衣饰华贵相貌标致的两个人,似乎只应该在繁华之地,齐楚阁上,捧杯清茶对吟两句诗什么的,这才像样。因此说甚么也想不出,他们跑到这西北荒凉的小破客栈来作甚么。
“他们俩的房间便在我的隔壁。这天夜里,我心里有事,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听得隔壁有人说话。这客栈破烂潦倒,板壁透风,因此这两人虽然声音压得极低,还是有一言半语漏了出来。我只听到甚么‘普涅曲’,又是甚么‘细封家’。这些名字当时对我全无意义,让我感兴趣的只是这两人说话的语气。白日里我看那女子的眼光态度,分明对那男子十分钟情,那时我结交的女子已然不少,自负决不至于认错。可这时候她的语气却是冷淡防备,不像是对情人,倒像是跟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说话一般。
“我心中好奇,便做起了听人壁角的勾当,贴在板壁的隙缝上,将他俩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虽没听全,也大概明白那女子另有夫婿孩儿,私奔离家跟那男人跑了出来。听两人言语里意思,却是那男人向她要一件东西,她不肯给他,唯恐他到手后便撇下了她。照我想来,一个男人倘若当真要从一个女人手里骗取什么东西,自当曲尽手段,好言好语,至少让她不起疑心。那男人的态度却是十分奇怪,那女子不肯给他所要的东西,他既不求恳,也不发怒,只是冷言冷语地讥刺。往往是一句话声气亲昵,下一句便极尽刻薄之能事,若说他是存心刺伤,似乎又像是玩笑;但若是纯出调侃,却未免显得语意太过恶毒。
“我心想这人徒然外表好看,却没什么本事,这般做法,哪个女人还肯相信他是为了人而不是东西,又怎会乖乖地把东西交给他?谁知两人翻来覆去,说到最后,那女子突然道:‘好罢,你既然这般坚持,你我明天便动身去普涅曲罢。’那男人低低说了两句话,我没听清,只听那女子又道:‘要么你我同去,要么你现在便走罢。’那男人轻笑一声,两人又说了几句,似乎便和好了。”他说到这里,看了祁蔚廷一眼,心想他接下来听到的那两人所做之事,却不便在这孩子面前提起。
“第二日一大清早,这两人便结了帐走了。我好奇心起,亟欲知道他们到那甚么普涅曲去,究竟为的什么东西这般要紧,便跟脚也结了帐,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这般走了几日,便走到了森林腹地,又跟着一条河走了好些日子。我怕他们察觉,一直不敢走得近了,好在他们两个骑马,那几日连下了几场雨,泥泞中留了蹄印,倒是不难追踪。
“一天下午,我正跟着蹄印走时,忽然听到头顶一声冷笑,跟着便有人一剑斩了下来。我自幼习武,原本一直觉得自己武功还算不错,但是那日看了那人的剑法,才知道甚么叫做河伯望洋之叹。总之,在那人手下,我只勉强招架了三四十招便落败。他将剑搁在我身上,却不下手,只将剑锋拖来拖去,割得我鲜血淋漓。我瞪眼道:‘要杀就杀,没得消遣老子作甚。难道姓白的还怕了你不成!’他冷笑道:‘你是苏州白家的人。白家庄声名在外,门下子弟却也不过如此。’说着收起长剑,便径自走了。”
他看了细封流索一眼,道:“我那时十分不解,他明明发现了我,为甚么却手下留情。看他的样子,也不像是对白家有甚么顾忌。听你方才的话,我才想到他或许顾念两家上一代的交情,又或者还想过后来找白逸川求教,便饶了我不杀。
“我在森林里养了几天伤。伤好之后也不敢再追下去,只在林间闲逛,打算玩几天便回去。一天夜里,我正寻了个地方打算睡觉,忽然听到像是有人哭泣的声音。那声音隔得甚远,静夜里隐约传来,我一开始还道是风声,仔细听了才分辨出来。
“我循声走去,看到那个女子倒在地上放声痛哭。她大约没想到这森林里居然另有别人,只哭得声嘶力竭。见我来了,她便收住了声音,可是林间漏下丝丝缕缕的月光,我还是看见她的眼泪不断地落下来。那般哭法,我生平再没见过第二次,简直好像整个人都化成了水一样。
“她哭了很久很久,我试图安慰她,可是毫不管用。她像是打定主意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在此时此地用光。我只得在她身边坐下来,等她哭完。
“最后她总算停了下来,向我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前面两百步的地方,你去看看他死了没有?’她哭了良久,声音嘶哑,但是神色间却颇为镇定。我先前一直担心她哭得神志不清,倒是多虑了。
“我听了她这话,便走过去,看见有个男子倒在离她两三百步的地方,背上插了一支小小的弩箭。我心想那般小的箭若是能杀了他,多半便有剧毒,当下找了根树枝,把他身子翻了过来。认出这人便是那日与她同行的男子,但见他嘴角含笑,却是已经气绝多时。
“我走了回来,向她道:‘那人死了。’她嗯了一声,道:‘我求你一事。他有一个兄弟,住在辽东……你去将他的死讯告诉他罢。’我想这不是甚么大事,便点头应允,记下了那兄弟的姓名住处。却听她说:‘多谢你。你回头将我们埋在一处可好?’我听到这句话吃了一惊,向她看去,却见她不知什么时候手中握了一把匕首,搁在心窝上,已然刺入了半分。我知她要自寻短见,这当儿却已经来不及出手阻止,情急下只道:‘你有甚么家人,要我告知你的死讯?’只盼她想起家人,便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她果然想了一想,道:‘我有个孩子,在他爹爹那里,他们是住在……’
“我等了半天,她却不说下去,叹了口气,道:‘算了,我这样子,也不必让他们知道。’眼望那人躺的地方,幽幽地道:‘我明明一来便知他对我没半分情意,连虚情敷衍都不肯,偏偏就死心塌地地要跟着他,为这居然撇下了我那孩子,他才九岁……这样子的母亲,还是不要再出现的好。’手上用力,便将匕首刺入了心口,直至没柄。”
缇柯说完了这段往事,一时室内寂静无声。祁蔚廷感到面上湿热,伸手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净。忽然感到有人轻轻碰触他胳膊,却是池嘉术递过来一块手巾。他摇了摇头,探手入怀,慢慢取了一块手帕出来,这块手帕自他九岁那年起,便一直寸步不离身的带着,当日他曾以之擦拭李道旻唇上的血迹,过后虽洗过,帕上仍是留了淡淡的印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