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弱人设岌岌可危》四季奶糖

10、第 10 章

　　他走得极缓慢，稍微佝偻着背，神色肃穆，眉间有一道很深很深的皱纹。这一年发生了太多的变故，一桩桩，一件件，如风摧旧岩，如雪欺老树，终是让他起了大山将倾的颓势，再无回头之路了。

　　“儿臣，叩见父皇，恭祝父皇金安。”

　　晏泽坐定，抬眼看着阶下的一众儿女，没有过多的情绪起伏：“都坐下吧。”

　　他的目光在许久未见的晏怀玉身上停留了片刻，又沉默地微微阖上双眼，疲态顿生。

　　几人依次落座后，晏泽才缓缓睁开眼睛，先是看了看萧未艾：“宴席准备得如何？”

　　“各司各局都已准备妥当，就等着吉时了。”
　　萧未艾性情温顺，语调也轻柔，不似萧琪蕊那般绵里藏针，晏泽“嗯”了一声，应该也是满意的。

　　他又看向晏怀熙：“你呢？闭门不出这一个多月，过得逍遥快活吗？”

　　这话听着颇有些责备之意，奈何底下几个孩子都习惯他这种冷嘲热讽的强调，并没有起到任何威慑的作用，晏怀熙甚至借坡下驴，笑了起来：“逍遥快活得很，要是日日都能如此，儿臣定当对陛下感激涕零。”

　　“哼，混账。”
　　晏泽骂声极低，没有以往凶悍的气势，倒像是被不成器的儿子气得哭笑不得。他索性不再和晏怀熙扯皮，又看向宋可贞：“怀熙待你可好？”

　　“谢陛下关心，怀熙哥哥对我十分疼爱。”
　　宋可贞回答得中规中矩，有几分像宋知华刚入朝为官，尚且文质彬彬的时候。

　　晏泽瞧着她，心中感慨万千，大抵是想起了昔年与好友促膝长谈的日子，眼下儿女结亲，他也两鬓斑白。

　　晏泽陷入了短暂的恍神之中。

　　而被问话的宋可贞也暗自提了心。

　　她待字闺中之时，父亲每每下了早朝，都要和母亲唠叨半天，说是陛下年纪越大，脾气越臭，根本伺候不了。末了，父亲还会甚至会拧着张脸，严肃地告诫她，皇宫里的男人都不是好男人，离得越远越好。

　　因此，宋可贞对晏泽的印象一度跌至谷底。

　　虽说年岁日长，她也明白其中缘由，但对这位陛下始终持有戒备之心，尤其晏泽刚才还在讽刺晏怀熙，这让宋可贞更是不愿多说几句。

　　好在晏泽也无意多问，草草问了些世子的情况，就略了过去。

　　再者，就是晏怀玉。

　　别人家的女儿，他多少还能提些父辈旧事，可到了自己女儿，晏泽却不知如何开口，说不清，道不明，神色宛如一潭死水，谁都看不出来他在想些什么。杨青苑猜测，他应当也是提早知道长公主会入宫，不然不会才去更衣，估摸着是近乡情怯，不敢多问吧。
　　然而晏泽毕竟是一国之君，心里再怎么五味杂陈，临到头，也不会误了事。

　　“近日可好？”
　　他淡然问道。

　　“尚可。”
　　晏怀玉冷声回应。

　　这一来一往，简明扼要，生疏冷淡。
　　在场所有人都有意无意放缓了呼吸。

　　晏泽轻轻转动着手上一枚翠玉扳指，道：“见过你两个妹妹了？相处如何？”

　　“潦潦半日，不予置评。”

　　杨青苑竖着耳朵听他们的对话，心想这俩人真不愧是父女，硬碰硬的本事简直棋逢对手。

　　晏泽点点头：“太子妃，是宋相的女儿，你该和她亲近些。待到秋闱过后，我让宋相再给你挑几个不错的门生，你选一个做驸马，也算是一段佳话。”

　　这短短几句，犹如平地惊雷，轰隆劈在每个人的头上，心惊肉跳。

　　杨青苑诧异不已，陛下糊涂了？怎么挑在这个日子说选夫婿的事情？偏偏还要秋闱之后，从宋相的门生里边选。要知道，宋相已经多年不曾坐高堂，施绛纱帐，门生寥寥，追溯过往，也只有当年那位状元郎，曾经入了他的青眼。

　　殿试榜首，丞相高足，陛下才亲许嫁女。

　　如今旧事重提，谁听了心里舒服？

　　晏怀玉脸色煞白，冷声说道：“谢陛下隆恩。只是儿臣近年来不喜那些附庸风雅的读书人，远不如屠狗之辈来得潇洒快活。”

　　萧未艾顿时为女儿捏了一把汗，柔声为她打圆场：“玉儿可是喜欢保家卫国的热血男儿？那也好，改日就请你六弟妹家书一封，请杨侯爷为你物色几个家世好的，派到京都来。”

　　她说着，还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恳求意味地看了杨青苑一眼，对方能理解她作为母亲的那份爱女心切，生怕晏怀玉被那位苛责，但这番言论，属实欠缺考虑。

　　陛下对父亲的信任虽不如身为左膀右臂的宋相，但多年来也不曾削减父亲兵权。原因无他，就是考虑到父亲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女儿，不可能像前朝那样，形成盘根错节的宗族势力。更何况自己已嫁给怀明，入了京都，待父亲百年，兵权与西北声望自然会向京都靠拢，而不会形成家族遗产。

　　可天家联姻，哪是简单的喜不喜欢的道理？若是晏怀玉当真与西北扯上关系，那么晏泽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他的女儿，还有他心底最后的对昔日好友的信任，他的疑心病只会越来越重。

　　杨青苑眉头微蹙，没有立刻表态。

　　这事她断不能开口，只要出了声，就是有了回应，不管答应或是拒绝，甚至是含糊其辞，都很冒险。

　　萧未艾应当对这个孩子有所耳闻，见状更是紧张，晏泽的脸色也是很难看，好在穆雅卿岔了一句。

　　她摇着扇子，笑笑：“萧贵妃这是贵人多忘事，西北哪有什么世家大族？行伍之人，多是屠狗之辈，哪配得上金枝玉叶的长公主？依我看，还是从京都子弟里挑一两个，若是长公主喜欢那舞刀弄枪的，那让比武招亲就是了。”

　　萧未艾一时摸不着她的心思：“比武招亲？”

　　“是啊，民间招婿不也有这等法子么？就当与民同乐。”穆雅卿越说，笑意越盛，“我看怀明去了一趟西北，武艺见长，要不就他做守擂台的那个，为姐姐把把关，也算一件没事。”

　　“胡闹！”晏泽呵斥她，“身为六宫之主，你拿玉儿的婚事做儿戏？”

　　穆雅卿这才收敛了笑意，微微颔首：“臣妾不敢。”

　　杨青苑看向她，发现对方以扇遮面，露出的那双灵动的眼睛也在瞧她。

　　“多谢。”
　　杨青苑在心里默念着。

　　晏泽被穆雅卿搅得心烦意乱，摆摆手：“罢了，此事从长再议。”

　　这场小小的团聚，提前不欢而散，晏泽说要进内殿休息，要萧未艾陪着，晏怀明他们几个被留在太和殿，一直等到良辰吉时，才和晏泽一起去接受百官祝贺。

　　无趣，甚是无趣。
　　杨青苑极少被这样束缚在方寸之间，加上穆雅卿不知怎地，硬拉着她说话。杨青苑看在今日特殊，不便暴露，只好耐着性子，做一回温柔可人的平安王妃。

　　因此待到正式开宴，又走了一番复杂的礼节之后，杨青苑是真得不想陪他们玩了，一门心思吃吃东西，喝点小酒，准备伺机找个合适的理由，提前退场。

　　莺歌燕舞之际，宋可贞离了席，坐到了她身边。

　　杨青苑一愣，手上的筷子放下，等着对方开口。

　　她知道这位宋姐姐是为了何事过来。

　　“这杯薄酒，我敬你。”

　　宋可贞也不提是哪件事，纤纤素手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下杨青苑。酒杯发出清脆的低响，她便小口饮完，杨青苑笑意盈盈地注视着她：“姐姐说笑了。”

　　冰冻三尺，非三日之寒，这哪是你我能化解的恩怨呢？

　　杨青苑也抿了一口薄酒。

　　她不喜京都的酒，绵厚醇香，少了些她熟悉的烈性，就像这京都温柔乡里长大的人，多的是含蓄，少了几分坦诚和热烈。

　　如此一想，真不知晏怀明是怎么长的，傻乎乎的，仿佛一眼就能看透。

　　宋可贞敬完酒，便回去了她原本的座位。杨青苑眯着眼，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晏怀熙那个小心眼地搂住了宋可贞的腰，她才低低地笑了一声，装着不胜酒力的样子，斜靠在了晏怀明身上。

　　这一刻，她恍惚想起来年少的那个夜晚，那个在冷风中将她护在怀里的少年郎，如今也是她举案齐眉的夫君了啊。

　　“怀明。”
　　她呓语，右手顺着那人的指节，钻入宽大的袖袍中，与他十指紧扣。

　　“嗯。”晏怀明应着，低声耳语，“今天委屈你了，回头我再好好补偿你。”

　　杨青苑没忍住笑出了声，打趣他：“那你可要勤加锻炼，争取等你女儿出嫁，你做那个守擂台的。”

　　晏怀明哭笑不得：“你怎么想一出是一出，听一出就要做一出？”

　　“我觉得皇后娘娘的主意不错，多有江湖儿女的风范啊。”
　　杨青苑咯咯直笑，一丝倦意都没了。

　　晏怀明无奈，谁让这是自己媳妇呢？只能宠着了。

　　“好，我答应你，但是搭建擂台的钱给你出。”

　　“那当然了，我是大老板，你嘛——”杨青苑抬眸，另一只手也钻到他袖子里，摩挲着他的手背，“安心做你的老板娘就好。”

　　“那这个月的例钱你什么时候发给我？”

　　“例钱？哪来的例钱？”

　　“我不是老板娘吗？那你家老老小小的例钱不都得归我管？我好享受一下当正房的滋味。”
　　晏怀明说得头头是道，杨青苑竟一副所有所思的样子，完事了，还郑重地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明儿我就让阿显给你送账簿，算不明白，我就罚你银子。”

　　晏怀明笑了：“你在这儿算计我呢？”

　　“我要不算计，你哪能娶到我这样貌美如花又聪明伶俐的妻子啊？”
　　杨青苑偷笑。

　　晏怀明将她圈在怀中，笑而不言。

　　很快，就到了宴会的重头戏。

　　席上宾客的注意力都被礼花吸引了去，没人在意他们的小动作。

　　杨青苑抬头，就见一朵绚烂的烟花绽放于墨色夜空之中，刹那间，这冰冷宫墙、寂静庭院、沉闷岁月都添了几分颜色，重重人影也渐次鲜活起来。
　　她闭上眼，似乎还能听见那自心底发出的爽朗笑声。

　　幼年时候，她的家里很热闹，寻常人家那样济济一堂的热闹。

　　现在却是十分冷清了。

　　“怀明，回去以后我也要放烟花，去长堤上放，要最大最好看的烟花。”
　　“好，我陪你。”

　　杨青苑此刻便觉得十分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杨青苑原本只想安静地欣赏那些烟火，结果越看越不对劲，忽然一个激灵，转而趴在了晏怀明肩头，眼睛都瞪大了。

　　等等，这烟花样式，怎么那么像师兄研究出来的那种？

　　天上是两支颜色迥异的烟花，起初只是简单的羽翼形状，但随着高度增加，羽翼逐渐丰满，直到完全展开，如鹏之图南，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

　　“鹏北海，风朝阳。”

　　杨青苑至今还记得师兄告诉她这个烟花寓意时的样子，不似从前那么洒脱，颇有几分识遍愁滋味的感觉。

　　“鹏北海，风朝阳，又携书剑路茫茫。”
　　杨青苑又低吟一遍，心头涌上一股不太好的预感。

　　她那个师兄，究竟想做什么呢？

　　“那烟花挺好看的。”
　　晏怀明不知其中缘由，赞许之情溢于言表，杨青苑又缓缓靠在他怀里，心想，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江子维应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自讨苦吃。

　　思来想去，她也没想明白对方的用意，索性眼一闭，放心小憩去了。

　　原本只是想在这烦人的宴会上偷会儿懒，却不知是不是因为晏怀明太温暖，她一下子真得睡了过去。等到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已经在回家的马车上了。晏怀明抱着她，也在打瞌睡。杨青苑不想惊动他，就悄无声息地挑了下马车帘子，一看外头天色，距离她看烟火应该也没过去多久。

　　想来，应该是怀明见她睡了，就寻了个理由，趁早离了那皇宫。

　　杨青苑缩回手，决定继续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