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池记》一梦生晓

3、初见

　　——所以，她竟是个男人吗？！

　　恍若被道天雷狠狠劈过，肃宁只觉脑门倏然一热，跟着便捂着嘴巴一阵狂咳。

　　原本还在作壁上观的临药观得一出好戏。只见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一个震惊、一个迷惑，那模样真是要多滑稽就有多滑稽。

　　活了几千年，还从没在万妖谷谷主脸上见过这般见了鬼似的吃瘪表情。临药越想越觉得今儿这几钱的药心换得实在是值的很，立马就满脸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这人的笑声真可谓是惊天地、泣鬼神，直接把守在门外悄悄打盹的玉果儿给吓掉了魂儿。

　　“主人，出什么事了！”

　　眼看着一脸迷糊的玉果儿慌慌张张地冲进屋来，身上还粘着一团乱糟糟的杂草枯枝。那阿凝更是满脸愠怒，眼中带刀地狠瞥了临药一眼。

　　见某人快要变脸，临药这才眼中含笑地自觉闭嘴。

　　悄无声息地退后了几句，还得强忍着笑意，用口型向那人无声地念道——今日有事，先走一步。报酬先欠，吾爱玉凝，改日再取！

　　还没等气急的玉凝使出冰雪煞，那临药便以手化诀，一个转身就彻底消失了踪影。

　　“哎，临药哥哥怎么这就走了？不是说好了待会要给果儿做好吃的嘛？”

　　见临药这厮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直接跑路，本是满心期待的玉果儿立马就瘪起张小嘴，委屈巴巴地对着玉凝娇声抱怨道：“主人，他是不是又骗了我？”

　　肃宁靠得近，只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哼哼唧唧地扭着双小短腿，跟着就直直扑到了身旁那人的怀里。

　　一张粉嘟嘟的可爱小脸，硬是皱成了小笼包上面皮似的。一边嘟囔，还一边紧紧拽着玉凝腰带上的一枚流苏不肯松手：“临药哥哥都已经十几年没来谷里了，这次一走，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果儿乖，你若想他，我改日再唤他过来便是了。”玉凝被玉果四肢并用地紧紧缠住，只能勉强腾出一只手来，轻轻拍着小丫头的后背低声安抚道。

　　临药那人看起来风光霁月，实际上却是个锱铢必较的小气鬼。这次欠了他这么大个人情，之后怕是时不时就要过来邀一邀功。想见他，还真不是什么难事。

　　“你的名字，叫玉凝？”

　　刚刚临药走时比划的唇语，肃宁已经暗暗记在了心上。这会儿已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过来，这才对着玉凝轻声开口问道。

　　正在安抚玉果儿的玉凝闻言不禁微微一怔。回神之时，眼中却已满是冷意。

　　“我想我刚刚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虽然肃公子此番落难至此乃是天意，但你我本不该有任何交集，待你痊愈之后，还将尘土各归，彼此还是接触的越少越好。”

　　见肃宁眸色愈沉，玉凝顺手便把怀中的玉果儿推到自己身前：“接下来的几日，玉果儿会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公子也无需知道我的名字，待到再见，便是彼此相忘之时。”

　　还没等肃宁开口，那人已经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

　　一身纯白如初雪般耀眼夺目，眨眼之间便已经彻底消失了踪影。只留下一丝淡淡凉意，在肃宁鼻息间悄然散去。

　　**

　　“公子，公子！”

　　被人一阵蛮横大力晃醒，肃宁微微睁开眼来，只瞧见一张圆圆的漂亮脸蛋在眼前倏然放大。

　　“放心吧，我还没死。”

　　肃宁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不着声色地避过玉果儿过分炽热的目光，慢条斯里地穿起了衣服。

　　这两天来他莫名变得极其嗜睡。
　　有时从晌午开始就开始没精打采。一闭眼，再醒来竟就已经到了翌日的清晨。

　　每每在他昏睡之时，总觉得那人曾经来过自己身边。这屋子里似乎总萦绕着一股淡淡的冷香气息，但只要肃宁醒来，就从没瞧见过那玉凝的身影。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肃宁态度冷淡，玉果儿却没有丝毫不悦之色。

　　在她心里，自家主人的命令便是金科玉律，他让自己好好照顾这位生得好看的小公子，自己就必须让他一根毫毛都不差地好好活着！

　　只可惜这位长得像神仙一般的漂亮公子，性子却是十分的别扭。

　　不爱说话，也不太爱搭理人。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对着窗外愣愣发呆。

　　有几次难得对自己稍微热情点，结果都是变着法儿打探在他昏睡的时候，主人是不是亲自来过这竹屋。

　　之前主人就特地嘱咐过，不可以和这位小公子透露他每日过来给小公子疗伤的事儿，玉果儿自然也是将这话牢记在心，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几次下来，那小公子便彻底冷落了她。

　　可玉果儿向来是个闲不住的话痨子。

　　想当初，她还是玉提树上的一颗果子时，每日最开心的，便是同那些赤鸟、黄鸟、翠鸟，还有各式各样的瓢虫、天牛、知了聊天。从日出到日落，玉果儿可以话不重复地整整唠上一天！

　　再转念一想，虽然这小公子不爱说话，但也不妨碍她说话给他听啊！

　　于是乎，耐不住闲的玉果儿每日都在呱呱不停地讲着自以为的新鲜趣事儿。

　　她告诉肃宁，玉凝是这万妖谷的谷主，是这世上顶好顶好的大妖精。而她，就是玉凝从外头救下来的一只小果子精。

　　听主人说，当初在遇见玉果儿时，她已经被伤的得奄奄一息。好不容易把皮外伤养好了，跟着又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之后，除了没化成人形之前的记忆，她把自己以往的经历全都忘了。连修为，也退到了刚化成人形不久时候的样子。

　　“我刚到谷里时什么都不懂，有些妖精就整日‘果子精、果子精’地叫我。还是主人给我取了‘玉果儿’这个名字，说意思就是像璞玉一般玲珑剔透的果子，你说是不是很好听？”

　　一说到这，玉果儿便是满脸诚恳地对着肃宁感叹道：“所以说，肃公子你真的是很幸运，虽然也生了场大病，但至少没有失去自己从前的记忆。”

　　玉果儿边说着，边微微垂下眼来：“要知道，这脑袋里若是缺了点东西，就总觉得一个人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忘掉了很多重要的事和重要的人，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

　　说罢，玉果儿脸上难得露出几分与外表不相称的落寞神色。肃宁不禁心思微动，却亦是身不由己的有苦难言。

　　——其实若是可以，他倒是想把前尘往事都忘个一干二净。

　　只可惜，他还活着。
　　只要还能呼吸，就都会记得利刃掏心之时的撕心痛楚。但凡还记得，这一辈子，注定都无法善始善终。

　　只是心中有所触动，对这小话唠到底还是有了一丝怜惜。肃宁沙哑着喉咙，难得主动地朝玉果儿发问了一句：“那你们家的谷主，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难得见肃宁开口，玉果儿先前的郁闷立马一扫而空。乌溜溜的小眼睛一瞪，瞬时就精神百倍地兴奋回道：“你说我们谷主？他可是我见过最好的妖了！”

　　“肃公子你是不知道，那日谷主从万悔池把你带回谷中的时候，你那模样有多骇人！我也从来没见过主人他会那么紧张过一个人。”

　　表现出十足的艳羡后，玉果儿便对肃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将那日所见之事全部徐徐道来。

　　“那时候你浑身是血，眼看着出气就要比进气多了，谷里的小妖们都断定你活不过一天。可主人他就是死活不信邪，衣不解带地在你身边守了好几天，硬是把你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那几日主人累得脸色苍白，人都瘦了好几圈，我看了都心疼坏了。”

　　听着玉果儿的话，肃宁心中默默生出一股暖意——这么一番救命恩情，他将来又得何以为报？

　　玉果儿说完了这茬，立马又兴致勃勃地换了个话题：“肃公子你知道吗，别看咱们现在呆着的这间小竹楼看似简单朴质，却已经是这谷里最好的栖身之处，平常也只有主人他才能随意进出。我也是托公子您的福，才能在这屋子里歇着的。”

　　“所以，平常都是你们谷主宿在这里？”肃宁心思一动，状似无意地随口问道。

　　“是啊，这儿本就是谷主的房间，就连你睡的床，盖的被子，也都是谷主平日里自个儿用的。”

　　——原来，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东西啊！

　　鼻息间似有淡淡兰草香气袭来。
　　肃宁呼吸倏然一滞，耳尖莫名又有些发热了起来。

　　只是如今他的床榻被自己占着，那人这几日又去哪里住着呢？

　　就在肃宁微微愣神间，玉果儿也不知从哪儿摸出个果子来，“咔嚓”一口就啃掉了大半。

　　见肃宁皱着眉头，神情诡异地盯着那还留着牙印的豁口，立马又从怀里掏出个红澄澄的大果果，满脸热情地朝肃宁手里塞去：“来，咱们一起吃啊！”

　　肃宁甚是无奈地拒绝了玉果儿的好意，只得委婉地问了一声：“你不是说你是个果子精出身吗，那你这样吃掉你的同类，不会……不太好吗？”

　　“哈？”玉果儿眼珠子一愣，立马就笑嘻嘻地又咬了一大口：“嗨，不碍事的！这些都是些普通果实，没灵性的。”

　　“再说了，我们做妖精的，可没你们人类那么讲究。就算是真成形了，也都讲究个弱肉强食。真要是被别的同类抓了再烤了吃了，也只能怪自个儿修为不够，活该做了旁人的口粮呗！”

　　眼前玉果儿满脸的坦然，肃宁莫名就有些恍然顿悟之感。

　　——连颗果子精都活得这么通透，自己还有什么理由再自怨自艾下去？

　　之前的自己总觉得这辈子过得不易，可如今看来，前尘往事、愿赌服输，不过皆是过眼云烟而已，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感慨伤怀的？

　　或是见肃宁面色稍霁，玉果儿的话痨本质再次被激发，立马又大着胆子凑上前来：“肃公子，你可知道，咱们这谷里，除了谷主和我，还有好多好多妖怪住在这里。”

　　玉果儿一脸憧憬地喃喃絮叨道：“我听药哥哥说，每只妖从前都经历过很多的磨难和痛苦，最后到了走投无路之时，被谷主机缘巧合地救到这谷里，这才有了一方可以安然栖身之处，所以这谷里的妖精都很尊敬谷主。”

　　身为芸芸小妖中的一员，玉果儿对玉凝的恩情自然也是铭记在心：“我们这些妖们，也确实无处可去。随着进谷的妖怪越来越多，这么些年下来，咱们这就渐渐有了万妖谷这称号。”

　　——原来这里竟还有这样的来历。

　　肃宁不禁想起和玉凝初遇的那日，是不是因为当时的自己浑身狼狈、遍体鳞伤，他才会大发慈悲地救了自己？

　　是不是又因为自己是人而不是妖，所以他才执意要在自己伤好之后送自己出谷？

　　“公子，你怎么了？”见肃宁突然一言不发地愣愣出神，玉果儿赶忙伸出根手指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晃着：“这脸怎么红了？怎么，公子是不是喜欢上我们家谷主啦？”

　　玉果儿冷不丁冒出这么句露骨之词，肃宁一时间被惹得满脸窘涩，赶忙急吼吼地连声否认道：“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啧啧。”玉果儿一脸狡黠地打量着满脸通红的肃宁：“喜欢就喜欢，有啥好害羞的？我们谷里喜欢谷主的妖怪可多了去了。谷主对我们那么好，又长得那么漂亮，不喜欢他才真是奇怪呢！”

　　“女妖喜欢他？”

　　“不，是女妖、男妖都喜欢他！”

　　“那你的那个药哥哥，是不是也很喜欢你们谷主？”鬼使神差地，肃宁顺着玉果儿的话头，把心里的疑惑都问出了口来。

　　“你说临药哥哥啊？”玉果儿歪头思索了一瞬：“我之前听沉香姐姐提起过一次，她说谷主和临药哥哥很早之前就认识了。临药哥哥本是天上司药的神仙，而我们谷主，好像也曾经是天上一个司战的将军。”

　　“后来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谷主就被天上的神仙削去神籍又变回了妖。再然后，谷主便一直隐居在这里，救下了我们这一众无依无靠的落魄小妖。”

　　“至于临药哥哥，听沉香姐姐说，谷主刚变回妖那会儿曾经受了很重的伤，还是临药哥哥一直偷偷从天上溜下来照看他，谷主这才勉强捡回了条命。”

　　玉果儿一脸疑惑地继续说道：“照理说，谷主和临药哥哥都一起经历过生死了，应该是极亲近的关系才对。可自从十几年前谷主救下了一个凡人，也不知什么缘故，俩人就彻底闹翻了脸。”

　　“临药哥哥从那之后就再没来过谷里。谷主把那凡人送走后，又给谷里下了更加严密的结界，防止再有凡人无意闯入。这么多来也一直安然无事，谁知那么厉害的阵法，居然这么轻易就让公子你给破了！”

　　说到这，玉果儿更是满脸神秘地凑到肃宁耳边轻声嘀咕道：“你都不知道，之前谷主抱你回来的时候，全谷的妖精都惊呆了。”

　　“此话怎讲？”事关自己，肃宁忍不住就多问了一句。

　　“这些年来，谷主一直闭关修行，已经很少在大伙儿跟前露面了。”

　　一想到那日的情景，玉果儿笑得越发嘚瑟了起来。

　　“可这次他这么高调地在谷中众人面前出现，还亲力亲为地抱着个漂亮公子，气得好几个爱慕谷主的妖精们半夜里发疯。这后山林子里的杂草地，都被那帮痴人生生薅秃了好几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