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妖池记》一梦生晓

1、初见

　　肃宁拼尽浑身最后一丝气力，穿过从来无人生还的重峦天堑。不过是想寻寸清净之处，葬了自己这身奄奄一息的残败皮囊。

　　一路逃亡之时，肃宁就对仅存的几个死士叮嘱过，就算是被野兽啃噬干净，也好过死后还落得个被人折辱的悲屈下场。

　　埋骨葬枯、功败垂成，如今竟是一语成谶。
　　肃宁自觉大限已至，但骨子里还存着一丝不甘不愿。

　　——到底还是不服啊！

　　倔强如厮，硬是靠着血肉模糊、白骨显露的双手，一寸寸拼死爬进那层层嗜骨的迷雾毒霾。

　　就在肃宁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
　　眼前却亦然出现了一汪开阔无垠的蔚蓝冰湖。

　　此地位近极寒之北，这湖水应是附近的冰川化流，顺着上游一路蜿蜒冲积而成。

　　极目望去，幽深湖水波澜不惊。
　　湖周平和静谧，依稀还能听到鸟语虫鸣之声。

　　谁又能想到，不过咫尺之外，尽是巍峨入云的悬崖峭壁。倘若行得半步差池，便就直接摔成个粉身碎骨。

　　——所以，这就算是逃出生天了吗？

　　已经数日没有合过眼的肃宁，不禁暗暗吁了口浊气。

　　稍一放松，浑身钻心刺骨的痛，此时也愈发强烈清晰了起来。

　　紧咬着牙关，先挣扎着坐起身来。
　　肃宁一把拔出插在后肩上的半折箭矢。

　　“嘶——”
　　滚热的鲜血瞬时便朝四处猛烈喷溅了开来。
　　浓重的血腥气味迅速弥散，肃宁却连眉头都没多皱一下。

　　稍一用力，将身上那件被刀剑割裂成碎布状的外袍扯下。里头原本雪白的中衣，早已被旧污新血浸成斑驳可怖的黑红之色。

　　折了半边胳膊，根本无法用力。
　　肃宁从怀中掏出仅剩的一瓶创药。反扭着身子，十分艰难地给背上崩裂的狰狞伤口撒上了药粉。

　　可才没松懈一刻，忽有一股夹杂着淡淡幽香的寒气袭来，轻轻吹动起额间被汗水凝结的一缕碎发。

　　向来警觉的肃宁忽然心生异感，迅速拢好敞开的衣装。狭长眼眸中尽是腾腾杀意，已如离弦之箭般浑身肌肉紧紧绷起。

　　——这地方，似乎有些过分安静了。

　　抬头望，一轮皎白当空。
　　清冷韶华影影绰绰，如薄纱般轻洒在粼粼镜湖之上。

　　但若仔细分辨过去，每丝微波悠荡之处，都泛着极其诡异的淡淡荧光。不是月光反射所致，更似无数蠢蠢欲动的细小活物，正悄无声息地蛰伏在这湖面之上！

　　此刻已过子时，恰是更生露重，阴气最为煞人之时。

　　耳畔似有浅唱低吟般的叹息声响起，遥遥望去不见其人，但鼻息间的冷香却是愈发浓烈了起来。

　　而那湖中的点点荧光，如幽冥鬼火般在暗色中忽明忽现。饶是肃宁这般孤胆桀骜、刀头舔血之人，也难免心中暗暗惊怵。

　　一时间，周遭气温骤然下降。
　　原本视野开阔的湖面，忽而生起一层淡淡白雾。

　　薄雾遇水则稠。
　　此时吸得充沛水汽，便随着湖风四处升腾蔓延。
　　不过眨眼功夫，就将这方冰湖牢牢笼罩了起来。

　　一轮圆月被雾障遮住大半。
　　不知不觉间，竟已悄然变换了颜色。透过茫茫迷霾叠影，将整片洗墨般的夜空，生生映成了诡异无比的猩红颜色！

　　血月当空，乃是大凶之兆！
　　心跳如擂鼓般“怦怦”直响，肃宁不禁暗自倒吸了一口冷气。

　　——莫不会自己早已经踏上了黄泉之路。
　　而这，便是他命里注定的最后一程？

　　心神剧颤之时，又是一阵寒凉风霜肆起。
　　烟雾缭绕间，湖心之中突然激起水浪无数。万千浪珠，如涌泉喷射般朝四处飞溅狂射！

　　此夜变故接踵而至，应接不暇的肃宁大惊，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望见一道黑影从水底猛探出头来！

　　“什么人！”
　　啐了口满是铁锈味的苦涩血沫，如受惊的野兽一般，肃宁瞬时浑身寒毛竖起。

　　紧紧握住沾满皮肉血污的剑柄，如阎罗现世般的男人双目眦裂通红，狠狠盯住薄雾中逐渐清晰的身影。

　　冷风吸入鼻腔，蚀骨寒意顺势侵入肺腑。
　　两相僵持之时，肃宁已然兀自下定了决心。
　　管他水下那个是人是鬼，他若敢来，便就杀他个片甲不留！

　　**

　　就在肃宁暗暗抬起长剑，准备伺机向那装神弄鬼之徒发难之时，那黑影却是不紧不慢，从湖底缓缓升起身来。

　　就在那“水中怪”完全显出身形之时，满身杀气的肃宁却是浑身一僵，竟被眼前所见憾到根本无法言语。

　　水汽氤氲间，满眼间只窥得铺天盖地，如星河倾泻般璀璨的银白之色。

　　那人自水中升，朦胧身影逐渐清晰明澈。
　　无边波光闪耀不止，却遮掩不住那温玉般晶莹剔透的一抹纯色，竟是女子纤细妖娆的赤.裸后背。

　　每一寸肌肤如雪，皆是冷艳绝美到让人惊心动魂。
　　同样银白的长发从水中浮起，瞬时溅起浪花无数，顺着那人光滑的肩背一路蜿蜒而下，闪出点点耀目光泽。

　　满眼惊诧的肃宁，几乎快要忘了呼吸。
　　只看见长发如瀑般飘逸泄下，刚好遮住盈盈一握之上的丰盈，将将露出一对皓白如玉的修长双腿。

　　就在那人缓缓升腾之时，原本静静栖息在湖面上的点点“荧光”，此时却像忽然绽放的烟花一般，刹那间便从四下飞速升起，毫无章法地在天空中肆意盘旋，好似无数星辰跌落人间，倏然照亮了整片浩瀚夜空。

　　“荧曳，别闹。”

　　那女子背对着肃宁，嗓音沙哑地朝半空中低斥了一声。

　　两人隔了太远，肃宁有些听不太真切。
　　只觉得女子的声音缥缈虚无，遇着风便弱弱地散了开去。

　　但此话一出，那帮原本“随心所欲”，正四处乱窜的荧虫们，竟立马就老实了下来。

　　好似刚被训斥过的调皮顽童，先是慢慢拢成一片闪闪发光的莹亮光网。

　　紧接着，那片光又极其顺从地聚集到女子身边。一点一点，将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仔细覆盖了起来。不过眨眼间，那人就像是披上一层半透的荧光外袍。

　　纤瘦而妖冶的身姿，孑然立在一波无尽的湖水中央。绝世而独立，无限美艳却又煞人魂魄。

　　悄悄目睹了一切的肃宁，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

　　——没想到，那些“萤火”竟真是可以自由活动的活物！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它们竟然还能听得懂“人”话！

　　不知不觉间，滚热的细密汗珠从额头悄然滑落。
　　心脏一阵急速狂跳之时，肃宁压根就没反应过来“非礼勿言，非礼勿视”的君子之规。

　　“什么人？”

　　直到察觉到那女子似乎发觉了周围有人，作势将要转身之时，肃宁这才后知后觉地耳根一红，神情慌张地想要背过身去。

　　可就在那人要正对向他时，心口突然一阵剧痛袭来，四肢百骸间，钻心嗜骨的疼痛实在难忍，饶是铁骨铮铮、硬气男儿如肃宁，此时也只能持剑勉力撑地。

　　“在下越城肃宁，无意唐突，望……”

　　一句“姑娘见谅”还没说完，猛得喷出一大口滚热的鲜血。

　　本就已是强弩之末，肃宁只觉得胸口懵然一阵沉窒。再下一瞬，便就毫无知觉地晕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