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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问题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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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越,太清年十九年,冬。
西楚攻下北越凉州,边关战事告急,北越皇帝病急乱投医,一早就冒着风雪去了太庙中祭拜。
正值江南的金秋,桂子十里飘香,人们具在洞庭湖上扁舟看潮头,而北方的雪已经盖满广袤的荒原。清早的长安,天还泛着蟹壳青,雪片悠悠地降落,放眼已是白茫茫一片。
北越天和宫内红梅开的盎然,苍竹翠柏被雪压弯了腰,不少宫人披着蓑衣在主道上扫雪,铲出一条鸦青色石板路。陈副总管一路小跑,哒哒哒地在石板路上留下一串白脚印,他随手拽住一个宫人问道:
“看见九殿下了吗?”
“回副总管,没见过,刚刚西宫侍卫来找过一趟。”
虽说天寒地冻的,陈副总管只觉得热,他掏出小方手帕,抹了把额头的冷汗,扯开嗓子道:
“别扫了,都去找!一间房、一间房的找,就算把整个皇宫都掀个底儿朝天,也要找到九殿下!找不到就等死吧!”
宫里是不可能找到九皇子刘恒的,今日是他解除禁足的第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溜出宫,看什么都新鲜,愉快地吃喝玩乐一整天,当路过两颗香樟守卫着的胪寺卿时,他驻足想,五哥做什么呢。
走到鸿胪寺后门,那值守不认识他,他也不答话,从袖口滑出一个小银锞子递给值守,值守眉开眼笑地请他进了,他顺着抄手回廊,一路分花拂柳进了主殿。
此时的鸿胪寺内,却剑拔弩张。
刘恒素来顽皮,他截住端茶的小厮,端起茶盘推门而入,五哥不在,殿中乃是边陲五国的使者及其随从。各国出使少则二人,多则三四人,或披羊皮夹袄的虬髯大汉,或是穿着银鼠长褂的耄耋老翁,也有布衣长衫的黄脸书生,各怀心思,按部就班的坐着。鸿胪寺卿定的时间是酉时,还准备了晚宴,使者们早早来等着,生怕让别国抢了先机。刘恒托着茶盘,溜到屏风后的茶水桌前,听他们闲聊。
不知是谁,长叹一声,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还掺杂着隐约的阵阵呼唤声,殿内的空气渐渐焦灼起来,黄脸书生捋了捋稀疏的胡须:
“无故叹气,没得挫败了士气!”
“挫了士气?杨老弟,我看是你们都国底气不足!”虬髯大汉拍下桌子,“西楚攻下北越凉州,不但得战俘三千,还活捉了他们北越的七皇子!北越的老狐狸,定是怕死了!”
“西黄国使者真是快人快语。”身着银鼠长褂的耄耋老翁笑了起来,声音中气十足,“这凉州一破,长安也就岌岌可危了,今日他北越不与我等合作,只等西楚长驱直入,他再来求我等也不可能了!杨老弟,切勿心急。”
杨真苦笑道:“凉州战场无甚动静,我等只是先西楚一步到达京城,这期间的变数,唉,不说也罢。”
“杨老弟,你莫不是想同北戎国一样,投靠西楚?”
北戎使者急道:“你这是污蔑,我们哪里投靠西楚了?”
“黄奉常,话不能乱讲,咱们盟约还在,我们都国虽小,但是言出必行。”
“就凭咱们开的条件,他北越不亏,将公主嫁与我们国主,接小公子回国,再加上免除十年的税赋,咱们四国起兵包抄,定能揽住西楚,解决燃眉之急。”
“一等一的好事情,真是一等一的好事情啊。”众人自说自话,顿时信心倍增,就连愁眉苦脸的杨真也放松下来。
刘恒重重将茶水托盘拍在案桌上,啪嗒一声脆响打破沉寂,他初闻战败的消息,又听得他们要打公主的主意,怒从心起,拉开屏风走了出来。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眉目艳丽的少年郎,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乌黑的发束成一记大马尾。少年身量极高,踱步到众人之间,如同鹤立鸡群,他拍了拍黄奉常的肩,清清嗓子:
“看见老先生,我就想起前日新学的小诗,诗曰,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觅有。鹌鹑嗉里寻豌豆,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老先生下手。”
黄奉常老脸挂不住了,他从未如此被当众羞辱过,当即拂去他的手,斥道:“竖子好生无礼!”
刘恒哎呦一声,迅速收回手臂,掰着手指揶揄道:
“现北越大敌当前,几位前来,不正是无中觅有、趁火打劫么?所谓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即想迎娶北越公主,又想接回质子,还要免除税赋,便是疆外的游商也没有老先生会算。”
众人见这少年讲话十分狂妄无礼,只觉得备受屈辱,西黄国使者拍案而起道:
“哪里来的黄口小儿?姓甚名谁?怎地在这鸿胪寺放肆!”
刘恒歪坐在案桌上,抓起一大把青枣,指着西黄国使者笑道:
“你这人只长胡子不长脑子,我姓甚怎能告诉你?告诉你,你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
话音刚落,他左手暗暗掷出两粒枣子,正中西黄国使者的大鼻子,登时挂下一串鼻血,刘恒指着黄奉常,嫁祸道:
“你这老头,打他作甚!”
“你——我——”黄奉常一句话都没说完,刘恒又连连飞出数个大脆枣,西黄国使者已经抡起茶碗,刘恒微微错身,茶水泼在黄奉常的长褂上。各国使者手下纷纷上了手,顷刻间鸿胪寺里混战起来。刘恒趁机抄起棍子,边打边喊道:
“诸位有话好好说,何必动粗呢!”
他的功夫不错,举着棍子东敲西打,一脚一个,几个倒霉蛋咕噜噜的从殿门滚了出去,一路滚到景王刘文詹脚下。
刘文詹,行五,十四岁时受封亲王,现任职鸿胪寺卿,主司礼教外交。他身着墨色广袖朝服,腰系四彩绶带,肩头和麂皮长履粘了白雪,大概是一路从府里走来的。他知道九弟顽劣,但没料到他会闹到鸿胪寺来。五国使者被那少年搞得满身狼狈,气呼呼地各自回了住所,晚宴也取消。刘恒被关了三年,刚放出来就惹事,景王暗自叹气,费尽口舌安抚使者,又警告鸿胪寺内侍奉的人,谁也不准透露关于九殿下的一丝消息。
九弟藏到哪里去了?他想了想,往后院的花廊找去,走了几步,果见一个红衣少年隐在柱子后面,撅着屁股在逗梁上的鹦鹉。
刘恒自幼长在军中,打架斗殴是常事,回宫后还练就一副刻薄口舌,更加惹人嫌弃,他性子倔强,行事愈发无法无天,对于今日之事,他并未觉得自己犯了什么罪过,丝毫未放在心上,他对着鹦鹉吹出一串不着调的小曲儿,鹦鹉自顾自梳羽毛并不理睬,他便伸手抓那鸟的七彩羽毛,鹦鹉气得在架子上扑腾,刘文瞻走到他身后,抬手轻轻按住他的手臂:
“又顽皮。”
刘恒捏着拔下来的羽毛笑道:“五哥,你这鸟儿赏我吧,不出三日,准还你一个巧嘴鹦哥。”
刘文瞻并未提刚刚的事情,含笑问道:“上个月让人送给你的书,读完了吗?”
“读过了。”刘恒暗想,书没读,话本倒是看完不少,看五哥这表情,定是要为难他了,先走为上,刘文瞻却将他拉到后院的厢房,让他在身旁的梨花木圈椅老实坐下,吩咐侍女将刚买的酥酪端来。酥酪装在乌漆贝母食盒里,景王揽着广袖掀起盒盖,他的手指修长,洁白如玉管,他拿起盒中瓷勺放在刘恒手中,示意他吃完。侍女对刘恒笑道:
“五爷特意绕路去流芳河买的。”
刘恒有些意外,他最爱这个,亏得五哥还记得。他吃东西如风卷残云,几口干掉那碗晶莹剔透的甜食,对着空无一物的陶碗,他叼着勺子,含糊不清小声道:
“五哥只拿我当五岁幼童般哄,我都这么大人了,一份怎么够。”
“性不可纵,怒不可留,语不可激,饮不可过。”刘文瞻听得清清楚楚,凤目在刘恒身上巡视一遭,“符离,这四句你可记得?”
“记得记得,”刘恒打个哈哈,“我才刚看过。”
“这四句是我编的,你在哪里看过?”刘文瞻蹙起长眉,指着刘恒那两条无处安放的长腿道,“胻不差而足不跌,将你的蹄子拿下来,说说今日作何打那使者?”
刘恒将腿从桌上离开,挺直身体,冷笑道:“他们国君想娶我十妹,这简直是笑话!”
“边陲五国确实妄想了,”刘文瞻递给他一封书信,“这是西楚昨日送来的议和信件,陛下已经同意,西楚的迎亲队伍大概快要进京了吧。”
鸿胪寺的几个文官鱼贯而入,他们上下打量几眼刘恒,低声对刘文瞻说了些什么,刘文瞻点头表示知道了,遂展开纸,奋笔疾书,待几个文官离开,刘恒阴着脸将信撕的粉碎,拔腿欲走。
“符离啊,你干的好事,”刘文瞻在他身后唤道,他写得一纸俊秀小楷,缓缓吹干墨迹,将纸叠起,“五国使者拒绝通过鸿胪寺交涉,他们想直接面圣,你回宫后老实待着,后面的事情我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