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不疏》1233

20、绿兮衣兮

　　老师提前到教室了，远远看去，张绰逸穿了一件驼色大衣，坐得很直，身姿挺秀。他身边围了一群女生，趁着讲座还没开始和老师说几句话。考虑到自己明年要教大一学生，张绰逸特意选了一个比较浅显的题目——《诗经》中的悼亡传统，是以这群刚学了《诗经》的女生，还能就讲座内容和他聊上几句。

　　按理说这般浅显的论题，老师根本没有来听的必要。可不知怎的，前排坐了好几位老师，有的甚至还带了一两个学生。

　　讲座的主持人是一名气质不凡的中年女士，名叫唐歌，她是文院最年轻的一位教授，主要研究唐诗和明复古诗学。

　　唐歌站在台上大方含笑，三言两语就将张绰逸的学术经历介绍完毕。既不像有的主持老师那样照本宣科，通篇朗读主讲人的论文题目，也没有和张绰逸互相恭维抬势，却又恰到好处地表现了尊重。这样的姿态让夏坏为之心折。

　　他多看了唐教授几眼，越看越觉得熟悉，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想法，唐教授不会就是老板他妈吧？

　　未等他询问，一人走到他身边站定，拍了拍他肩膀。夏坏扭头一看，果然是别云疏。

　　文学院内部的讲座活动都会拍照留影，便于记录宣传。这事儿本来是归学院学生会负责，但因为唐歌的关系，她特意把儿子抓来拍照，顺便一起吃个饭。

　　别云疏单手扛着相机，空出一只手揉了揉夏坏的头。夏坏早就被他揉服了，也不在意，就着两人这别扭的姿势问道：“老板，唐教授就是你妈妈吗？”

　　别云疏道：“是啊，我俩是不是长得不像？我跟我爸更像一点，我姐像我妈。”

　　夏坏早知道别云疏有一个孪生姐姐了，闻言非常无语，难道你跟你姐长得不一样吗？

　　朱子安见夏坏熟人来了，顺势坐到右边的空位上，两人给别云疏腾了个空位出来。

　　讲座已经开始了，往常认真听讲的人却还没进入状态。夏坏翻到之前那张照片，递给别云疏，小声问他：“老板，你看，我跟这个老师是不是长得有点像。”

　　别云疏刚从办公室赶过来，闻言便扭头凑过去仔细看了看。他看看照片，又看看夏坏，再看看讲台上的张绰逸，说道：“真的很像，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后文不言，只待夏坏补充。

　　一个人这么说也就算了，两个三个都这么说，若不是夏坏清醒地记得自己这十八年都是在老鸦村长大的，或许他也要幻想这个新来的老师是不是他爸——说是他爸也算不上，张绰逸今年才二十九，年轻着呢。

　　夏坏道：“怎么可能，应该只是我们两个长得像。听说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很像的两个人，但是又没有亲缘关系，我以前在杂志上就看到过，没想到又让我遇见了。这也太有缘分了吧！”

　　朱子安凑过来，忍不住提醒道：“有缘分就认真听讲座。”

　　夏坏自觉坐端正，收回自己散漫的心思，开始认真听讲，时不时写几条笔记心得。

　　别云疏坐在他身边看了几眼，这小孩人长得乖，字倒是写的很好，笔锋凌厉，弯折有骨。他站起来，对着夏坏拍了一张特写，又在教室里四处走了走，却再没看见有想拍的人，便对着张绰逸拍了几张照，用来交差。

　　别云疏翻看相机里的两人，确实长得很像，尤其是眉眼和脸的轮廓。

　　台上，张绰逸正讲到《绿衣》，温润的嗓音通过扩音器响在教室里：“目前关于《绿衣》的创作主旨主要有两种说法，以《绿衣》为妻因妾上僭而哀怨不平所发出的正声，持这种观点的学者认为此诗是庄姜所作，历来也受到多方支持。最早在《毛诗序》中便有记载：‘卫庄姜伤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诗也。’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进一步解释：‘由贱妾为君所嬖而上僭，夫人失位而幽微，伤己不被宠遇，是故而作是诗也。’除此之外，朱熹的《诗集传》也提到：‘庄公惑于嬖妾......’”

　　文献例证信手拈来，端的是君子博知，风度不凡。

　　夏坏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张老师好厉害，如果他是我爸就好了，或者当我哥也行，说不定我真是他们家的人呢？只是小时候被拐卖，然后失忆了？不对，我和姐姐肯定是亲的，姐姐和张老师长得也很像诶，那我和姐姐都是被拐卖的。姐姐四岁的时候抱着我被拐了——等等，没有哪家人会让四岁小孩儿抱着婴儿吧？不科学不科学，别想了别想了。

　　夏坏使劲儿晃了下脑袋，试图把脑子里的水排出去。

　　走完两圈的别云疏坐回他身边，一瞧这小孩莫名其妙的动作，乐了。他向侧边慢慢弯下身子，小声问他：“你干嘛呢。”

　　夏坏闷闷地回答：“排水。”

　　别云疏道：“这老师讲得不好？在给你灌水？”

　　夏坏道：“不是不是，不是讲得不好，是我自己脑子进水了。”

　　别云疏问他：“你一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吃饭？”

　　夏坏道：“啊？我吃过了，而且等会儿我们宿舍还有活动呢。”

　　别云疏开始诱惑他：“跟我一起去，能见到你们谷老师哦，还有这个张老师。他之前签证出了点问题，今天才从国外飞回来的，一会儿讲座结束了，文学院的老师会去聚餐。我妈非让我跟着一块儿去，你跟我一起去，我就没那么无聊了。”

　　谷清睿老师是这学期教夏坏现当代文学史的老师，幽默随和，上过他的课，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一听是学院大咖的聚会，夏坏着实十分心动，心动中又非常犹豫。一来，即便能跟着老板一起去，但他什么也不是，到时候介绍起来就太尴尬了；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出门时已经答应过禹子了，人不能无信。

　　别云疏像是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继续说道：“又不是什么重要的正式聚会，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而已，好像你们谷老师还要带两个学生一起呢。我本来就想叫你的，都跟我妈说过了，你就跟我一起去呗。”

　　夏坏纠结了好一会儿才拿定主意：“算了！我跟禹子他们去聚餐！都答应了的，爽约不好。”

　　一旁边听讲座，边注意他俩说话的朱子安听到夏坏这个决定，忍不住插了一嘴：“你跟学长去呗，能和老师吃饭啊，多难得的机会。禹子那边有我们不一样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做了决定的事，便不轻易改变，夏坏骨子里就有一股执拗的掘劲儿。他摇了摇头，还有些惋惜道：“不了不了，出门就答应了禹子的。再说我也不好意思去，算了算了，老板，谢谢你啊，你帮我多跟谷老师说几句话，他特别好玩！”

　　见状，别云疏也不多劝，只道：“好吧，听你自己的。”

　　望天空一看，夜色渐行渐深，即便是无云无月，也很难找见一颗星星。回头再往人间看，满眼的灯火纷繁，宿舍楼里一格一格的灯光亮若繁星。校外美食城人声鼎沸，暖黄色的灯光与红的招牌相映，照的这一方天地彻夜不暗。

　　朱子安和夏坏急匆匆地赶到聚会的地点，王禹刚好发来聚会的包厢名。两人进去一看，只有老大和禹子在，还好，没让那姑娘等他俩。

　　为了照顾女孩的口味，王禹特意选了一家养生汤锅，当夜宵吃第二天也不会不舒服。这家评价很好，即便已九点多了，店中依旧坐满一大半。浓白的汤上飘着枸杞与红枣，汤勺往下一捞，满满的都是肉。这家店的招牌菜便是羊肉汤锅，王禹女朋友已经岛附近了，他便提前点了菜，免得一会儿久等。

　　夏坏坐在椅子上歇气，这家店在美食城六楼，方才他们到楼底时，电梯刚上去。美食城一共有十五层，若是要等，还不知道要等多久。两人一合计，得，走楼梯吧。

　　王禹给两人倒了杯水，有熟人在场，他心里的忐忑终归是要少一些了。

　　白岳还不忘嘲笑他：“就你这怂样儿，还网恋呢？”

　　王禹白眼一翻：“总比你单身好。再说了，小琳学校就在隔壁区，离得又不远，以后我们就不是网恋了。”

　　这句“总比单身好”无差别伤害了全宿舍，但毕竟出门在外，还得给老三留点面子。免得一会儿那女孩进来就被吓跑了。

　　夏坏与朱子安对视一眼，都知道彼此心里在想什么，把这笔记在账上，回去再算。

　　王禹手机响了，他一看是那女孩打的，忙给兄弟们打手势，人已经出去接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