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不疏》1233

1、高考结束

　　盛夏六月，周围高高低低、重重叠叠的峰峦和山丘聚合成一个大笼屉，将周边几个村镇的人困在其中，闷得要把人蒸熟。蝉子从早叫到晚，当过起床的晨钟，也当过催命的丧铃，镇子上的人都习惯了。偏远山地，山上多的是树，树上多的是蝉，蝉子振腹的聒聒声，噪得像村口闲聚在一起妇人的长舌。长舌的妇人是四季的蝉。

　　李老太端着个簸箕，把槐树下最阴最好的一个位置占住了，一坐又是一天。她带着断了半条腿的老花镜，皲皱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簸箕里的豆子，脚边土瓷碗里的坏豆没拣出来多少，一张嘴却是嘚啵嘚啵，讲了大半天也不见停。她用着别扭的口气说道：“村口那家姓刘的，他家男人昨天才走，晚上又看到那婆娘打起酒招男人。”

　　王婶摇着个蒲扇接嘴：“外地来的就是不安分，一天打扮得像个烂娼妇，穿起妖艳得很。”

　　有人接话：“就是说嘛，还是我们本村姑娘好，本本分分的。”

　　“一个村子的也不安分噢，你们今天瞧见老夏家那丫头了吗？穿起个白裙子，扭起沟子走路，在外面打过两年工，人就变坏了！”李老太猛地咳嗽两声，从喉咙里刮出一口浓痰呸在地上，“跟她妈一样！不是个好东西。身上流的血都和我们不一样。”

　　“村子外面啊，是这么的。”有人煞有介事拖长了音，就此事拍了个板。

　　有人始终一言不发，坐在长凳最边上嗑瓜子儿。

　　王婶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叫唤起来：“哎呀！今天是不是他们娃儿放榜的日子啊！”王婶家里带了三个闺女，一个儿子。儿子王凡是家里老小，如果高一没退学，今年也该参加高考了。

　　何秀说：“可不是啊，今天放皇榜！看哪个考得起状元郎！”何秀家的小子和王凡同岁，应届高三生，在县上高中读书，她对于这事儿也没多大关注，但记得今天早上儿子起来要了一百块钱说要去县城查成绩，还要参加个同学聚会，才记起这日子的。

　　王婶嗤笑一声：“是说夏家那个女娃这两天跑回来，今天一大清早就往县里跑。”

　　“人家弟弟有出息！”

　　“夏坏嘛，是能干，一点都不像他坐班房的爸。”

　　“这个娃儿有志气啊，上次听我儿子说他们那个啥子三模考试，他考进了全市前十名！人家是要考清华北大的！把他们老师高兴惨了。”

　　有人听不下去了，冷嘲道：“考得起有啥用嘛，就他屋头那个情况，供他上个高中嘛夏贱都脱了一层皮。就算考起清华北大，他也读不起撒！除非嘛——”这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旁边的人忙问道，“除非啥子嘛？”此人蔑笑一声，接口道：“除非把他姐姐卖了！”几个妇人顿时哄笑成一团，王婶说：“你还不晓得啊？他姐姐早就在卖了！”

　　“是不是真的哦？”

　　“千真万确，不然就她一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女娃娃，哪里找得到啥子工作挣钱嘛，还不是只有卖！”

　　槐树上卧着好几只蝉，有的只剩下一张干瘪的皮，有的还在不停叫唤着。

　　————

　　被村中妇人放在唇齿间炙烤的姐弟俩刚刚才碰面，夏荷专程请了假，姐弟俩约在学校门口一起去查成绩。

　　高考过去十几天，夏坏在县城找了两份兼职，上午给一个高中生当家教，下午和晚上在网吧里兼职到12点，网吧管吃管住，因此他一直没回家。

　　夏坏其人，“名不副实”，白净乖巧，斯文俊秀，一点都不像老鸦村长出来的。他从小就被村里的孩子排挤在外，被骂白皮脸、娘娘腔。小时候还因为这些人的排挤受了点罪，长大后跟人学着打架，就再也没让自己吃过大亏。

　　他人聪明，成绩好，学校里老师同学都护着，渐渐地也就跟老鸦村里那些人走上不同的路。夏坏长安县一中读的高中，是寄宿生，除了大假闭校，很少回村。他上高中后，每次回村，村里人见了他都客客气气的，故而他从没有听过那群妇人嚼的舌根。

　　村里人对夏荷就没这么客气了。夏荷辍学早，没什么出息，家里父母也不在，半大的时候就要扛着生活的担子供弟弟读书。她被压得比人低了一等，谁不舒服了都能骂她几句，踩上几脚。

　　今天上午出门遇见邻居，王婶看她穿了一条裙子，站在路边指桑骂槐。夏荷习惯性地装作没听到，可她越是退让隐忍，王婶越骂越大声。

　　想起这事儿，夏荷心里极为不舒服。

　　这点儿郁气在她看到弟弟时瞬间烟消，夏荷眯着眼睛笑，举手揉了揉弟弟的脑袋。因为高考的原因，夏坏上一次理发还是过年的时候，现在寸头长得半长，像过了清明的草叶，柔软而茂盛。

　　夏荷问他：“怎么还不剪头发？”

　　　夏坏笑着回答：“我之前和芊姐打了个赌，我要是考不上清北就剃头，干脆就先把头发留着，到时候难剃一点，说不定她就放过我了。”话是这么说的，他表露出来的自信却在说，他肯定不会剃头的。

　　长安县一中教学水平不好，和一线城市的学校没法比，但学校每隔几年也能出一两个清北生。这一年应届生中，夏坏在市模考中的成绩十分骄人，学校是把他当作种子学生来培养的。显然，他也有这份自信和能力。

　　夏荷笑骂：“剃光头？亏你们想得出来。”

　　“姐，你对我就这么没信心？”他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瓶冰水，塞到姐姐手里，刺眼的阳光透过两旁树的冠盖，斑斑驳驳洒落一地，有的光点落在夏坏脖颈上、头发上，说不出的耀眼。拿人手短，夏荷不再说话，笑着跟弟弟进了校门。

　　他们在路上遇见夏坏同班的女生，姑娘们已经查完成绩了，看起来很满意，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讨论。

　　那几人看见夏坏，上前打招呼，你一句我一句地祝学霸勇夺第一。

　　夏坏一只手拉着姐姐，另一只手挥了挥，心情很好地应下来。

　　待两拨人分开后，有姑娘才从夏坏那个耀眼的笑容中缓过神来，说道：“刚刚那个是夏坏的女朋友吧？好仙啊！啊啊啊男神居然脱单！就不能收敛一点吗！为什么大家高考完就这么浪！！！”

　　和夏坏一个初中的妹子回道：“不是不是，那应该是学霸的姐姐，我初中的时候见过他俩一起，他们长得挺像的。”

　　“我觉得不太像，夏坏比他姐姐还秀气，皮肤还是那么好！”

　　“夏坏还有姐姐？没听说过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夏坏读高中都是他姐姐打工供起来的，学霸家里啊......算了算了不说这个了，高中都毕业了。”

　　“管他呢！男神的姐姐就是我姐！我就是仙女的弟妹！”

　　“去你的吧！你有这狗胆早就冲了！”同伴一齐把这人推到一旁，齐声笑骂，笑声飞出了校门。

　　灼人的阳光里，飞扬的都是青春。

　　光照不到的阴影，还有现实。

　　夏坏所在的班级是长安县一中最好的文科班，他作为班上的种子学生和别人的待遇也不一样。

　　别人是去微机教室查成绩，他早早就被拉到老师办公室了，办公室的老师都围在身边，盯着他输准考证号。

　　“语文124。”

　　“数学143，哎呀，数学考低了。”

　　“英语......”

　　听着科任老师着急地念出学科成绩，挤不进去的班主任忍不住打断他们：“先看总分！先看总分！总分好多！”

　　夏坏回道：“总分640。”

　　“嚯！——比零诊还高两分，夏坏你可以啊！”老师们连连恭喜他，班主任却叹了一口气，拍了拍夏坏肩膀：“唉！可以了可以了。”

　　吴署刚刚拿到今年高考的位次排名，虽然只是个大概，但也差不离了。今年数学和英语出得简单，主要还是靠文综拉开差距，然而夏坏这成绩......也说不上差，但比起他们的预期来，还是差了几分的。

　　夏坏追问了一句：“吴老师，我排第几啊？”这个排名自然是问的省排名，吴署早就知道这孩子心心念念要去的是清北，他避开这个问题先提起了其他人：“现在班上的同学还有一部分没有查成绩，就目前来看，你们这几个尖子生嘛，吴琳数学考了满分，但是总分只有631，还有两个620的，今年成绩都还很理想，我们班还没有掉出一本的......”

　　夏坏站起身来，围在办公桌边的老师纷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他走到吴老师面前，又问了一遍：“老师，我省排多少啊？能进不？”

　　吴署顿了一下，鼓励他：“今年题出得不难，你考得很不错了，文科这个分数，很多好学校都能进！......但是清北线嘛，按照往年来看是收全省前七十名左右，640刚刚出百名。”

　　后面的话不用说，夏坏也明白了，没戏！

　　他原本对自己很有信心，毕竟之前几次模考他都稳定在市前三了，乍一听老师这话，顿时有些难受，但又说不出来、没法说——毕竟是他自己分不如别人高。他心想，要是能穿越回高考那天，把数学压轴题那个不在范围的答案舍了，那道题就能拿满了，起码也要再加两分......

　　对于文科今年没有清北生，吴署也觉得非常可惜，特别是夏坏，就差三分能上线。但这也是没法改变的事，教室后面贴的那些标语，什么“提高一分、干掉千人”，对于这些没有别的路走、只能靠高考改变命运的孩子来说，就是铁一样的事实。

　　夏荷对这些事不是很懂，但她多少看得出来弟弟的郁闷，她还是拍了拍夏坏的肩膀，笑着安慰弟弟：“考得很高了！不是第一名也没有关系，能去想去的大学就好。”夏荷对分数、位次、填报志愿这些事一窍不通，之所以非要请假回来陪弟弟一起报名，一方面是为了顺便把弟弟接去城里打工，另一方面是要看看弟弟读哪所学校，大学要花多少钱。

　　夏坏听了姐姐的话，打起精神笑了笑：“姐，我得剃头了，想去的去不了。”

　　一个数字，一点差异，好像就能改变人的一生似的，谁知道是不是被哄抬起来的身价？

　　但转念一想，社会都承认了这样一个用分数评价人的方法，是实是虚，是真是假，是必然还是偶然，都没什么意义了。

　　人都只认最后的结果，不管是对是错，人们都这样。

　　从来如此，不管你乐不乐意，也就只能如此了。

　　夏坏抬头正对着窗外茂绿的树冠，低头报纸上一条又一条学校信息，密密麻麻列在一起，在他眼中扭曲成蛇的形状。

　　这个大学，那个大学，这个专业，那个专业，反正都是大学都是专业，反正去不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干脆随便选一个得了。

　　吴老师知道他心里存着的事儿，讲了几句自己的意见，瞧见他也听不下去，也不逼他，嘴上放缓了些道：“我给你的建议就是去南大，在咱们省，你这个分数上南大还是比较稳的，而且南京那边条件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