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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云胡不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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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还没来得及好好的倒回时差,星期一便如期来临。即使心里有重重不愿,时屹也强迫自己爬起床,抓紧时间收拾自己去学校。
学生时期最讨厌的日子是星期一,做了老师之后讨厌的日子仍然是星期一,学生的难耐浮于表,教师的无奈暗藏于内,从这一点看,算是无声的默契。
租住的公寓离学校还是有些距离,时屹收拾完毕后便抓着包往地下停车场奔。去瑞士参加学术会议有两个星期,白色路虎在车位里浮了一层薄薄的灰,时屹拉开车门,把泡好普洱的保温杯放好,按下按钮开车离开。
手机放在固定支架上播送着早间新闻,她一面听,一面注意路况。仍然是熟悉的沉稳的女声播送新闻,只不过一路上夹杂了不少微信信息提醒,时屹不管,一直开进学校大门,才勉强瞥了瞥亮起的手机屏幕。
十几条微信排列而下,她大致扫了一眼,懒得一一翻看,注意力又回到开车进停车库这件事上。
突然,电话铃声打断新闻播送完毕的结束曲,时屹暗叹一口气,脚踩住了刹车,排了空挡。
“有事吗?”
是舒展颜的电话。
“这个星期我值周,按照规定得七点四十到院里开晨会,你已经迟到了十分钟。”
电话那头舒展颜的语气很不客气。
时屹歪头看了看马上要停进去的停车位,将手机连上蓝牙,继续开车。
“可我记得院里规定晨会开始时间是八点啊!”
“我说了是我值周,得按照我的规定来!”舒展颜再次强调。
“哦。”
“哦?”舒展颜的声调提高了许多,她对时屹这样简短的回答非常不满意,“时屹,你非得跟我作对是吧?其他老师都到了,你还耍什么大牌脾气!”
“你在跟我吵架吗?”
时屹皱着眉头,一点一点修正自己的停车方向。
“我不稀得跟你吵!今天的晨会你最好也别来参加了!考勤本上已经把你名字记下了,你就慢悠悠的来吧!”
舒展颜抢先挂了电话。
舒展颜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却是车与车碰撞的闷响。
“靠。”
时屹骂了一句。
这个舒展颜!
她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车尾处,见到了两辆车车尾碰撞到一起的场景。
她弯下腰去查看,车尾撵上了这辆黑色宾利的保险杠以及右侧车灯。损坏的程度虽然不大,但到底是撞上了豪车,赔上的车费自然不会少。
时屹按捺住怒气,又绕到宾利车前,四处去寻车主是否有留有联系方式。可看了半晌,一点有关车主的痕迹也搜寻不见,时屹无奈,顾及还有院里事务要处理,只好返回车里找到纸笔飞快的写下名字与联系方式塞进雨刮器下,又致电了保安亭内的保安,安慰自己般对车道歉了几句,便赶紧奔去学院。
晨会已然结束,如同舒展颜所说,记上她名字的考勤本挂在公示栏显眼的位置上,一眼就能捕捉到她的名字以及尾缀“迟到”二字。
“我说了,考勤本上会记上你的名字!”舒展颜走到时屹的身边,一脸骄傲的盯着挂上的考勤本,“谁让你态度恶劣,迟到了还……”
“即便是你值周也并非拥有特权。”时屹面色不改,“因为你的打扰,我今天的确是错过了晨会。不过,按照以往规定的时间,晨会不至于提前结束。”
“你的意思是我错了?时屹,你可别倒打一耙!”舒展颜抱着手,“你迟到就是迟到了,再怎么辩驳也没用!”
“并没有辩驳。我只是陈述事实。”
“时屹!”
舒展颜的怒火升腾而上,她最厌恶时屹波澜不惊、冷言冷语的样子。
“你别总是一副清高的表情!我告诉你,你知不知道院里学生有多想远离你,你冷血的称号声名远扬,谁也不是真正安下心来去听你的课!你连学生都搞不定,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高傲?”
“你真的很聒噪。”时屹终于将眼光移向舒展颜,她本来懒得转移目光,现在看向舒展颜,面色仍然平静。她比舒展颜高出半个头,眼瞳微微向下,完全无视舒展颜发怒的神情,继续开口。
“我与学生怎样相处是我的事,你最好少说些闲话,知不知道多管闲事又多嘴多舌的人最好的归宿就是game over?”
“你……”
舒展颜眼睛瞪大,一只手也按捺不住想要扬起,结果却被闵副院长半路拦截住。
“小时、小舒,你们都在啊?”
副院长走过来,他的年纪近逾花甲,头发花白,金丝边眼镜贴合在鼻梁上,面带祥和微笑。
“闵院长好!”
即使刚才是剑拔弩张的情况,时屹和舒展颜还是礼貌的像副院长问好。
“嗯!”副院长点头,眼神转向时屹,“先去把包放好,然后跟我出来,有位重要人士要见你。”
“重要人士?谁啊?”
“这个嘛……”副院长神秘的一笑,“你先去放好包,等会儿你就知道了!对了!小舒,你也去忙吧!今天星期一,事务难免要多一些!”副院长找了由头要把舒展颜遣开。
舒展颜本来也想开口问副院长口中的那位重要人物,但听了副院长话,只得抑制住内心的好奇,悻悻的回了办公室。
“您说是谁找我?”
时屹和副院长一起走在走廊上。
“小时啊!有些事情其实没有必要那么神秘的!尤其是好事,要不是亿洲的人来到这里,我还真不知道你做了献血救人性命的大事!”
副院长说得激动,时屹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转上半圈,终于想起来副院长口中说的献血这回事。她不过在医院探望学生,恰好遇到出了连环车祸送往医院的伤者们,在血库告急的情况下自愿献了血而已。
“闵院长,没您说的这么夸张吧?”
“我可说的不夸张!在那样危急的情况下寻找熊猫血多么困难呐!正是因为你的挺身而出,才让伤者挽回一条性命,也让亿洲这么感激啊!”
“亿洲?怎么听起来这么熟悉?”
时屹和副院长快要接近办公室的大门。
“亿洲集团!闻名中外的金融帝国!”副院长顿住脚步,“你救的人啊是亿洲集团总裁的祖母!今天人家亲自来感谢你了!还跟我说本来早该来致谢的,只是在国外有事务要忙就耽搁下来。”
“咱们先进去再说吧!”
副院长推开门。
“厉总,时老师到了。”
正在看挂在墙上学院团建风采照片的厉沉浠转过身来。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西装,贴合身形,笔挺修长,且精神奕奕,一扫之前在飞机上所见的憔悴模样。
“这位小姐,是你啊!”
“我靠……”
时屹再一次忍不住说出脏话来。然后目光闪躲,不去看厉沉浠与副院长的神情。
怪不得她觉得亿洲听起来熟悉,原来厉沉浠就是副院长口中那位特意跑来致谢的亿洲总裁。
本以为在飞机上偶然遇见之后匆匆离去便能远离厉沉浠,却没想到孽缘深重,偏偏在这里又能相遇。
厉沉浠已经走了过来,他笑着,眉目温和。
“时小姐,咱们在飞机上见过,你还记得吗?”他伸出手,“上次还未曾做过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厉沉浠。”
她早知道他的姓名。
时屹勉强握住他的手,只一瞬,又立即收回。
“你好,我是时屹。”
“原来厉总与小时认识啊?”副院长在一旁开口。
“是。”厉沉浠先答应,“之前有见过,时小姐帮过我,也帮过我奶奶,我们还挺有缘的。”
的确是有缘,而且还是断斩不断理还乱的孽缘。
时屹暗暗撇嘴。
倒是副院长兴致盎然,“是这样啊!看来厉总与小时早有缘分。小时我已经带到了,马上我也有一个临时会议要开,先就不打扰你们聊了!”
“闵院长。”时屹想叫住副院长。
副院长面带微笑,快速把放在办公桌上的公文包拿上,又快步离开办公室。整套动作丝毫不拖沓,面上几分笑意更加明显。
门合上,办公室内暂时安静下来,剩得时屹与厉沉浠还有跟在他身边的特助。
时屹觉得尴尬,虽然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但心里有几分煎熬的意味,双手捏成拳,脑子里在想如何离开这里的完美谢辞。
还是厉沉浠开口。
“时小姐,你请坐吧!”
厉沉浠坐到待客的沙发上,做了请的手势。
“来之前我听了您来的缘由,您的心意我能领会,也十分感谢。”时屹坐到厉沉浠对面,
“但是为着这件事烦您亲来学校,实在算是耽误了您的时间,毕竟在当时那样的情况,有条件的人也一定会出手相助的,何况我只是凑巧碰见而已。”
“时小姐的相助挽回了我家奶奶的生命,那场车祸情形惨烈,奶奶的血型特殊,还好遇见了
时小姐肯倾囊相助,不然,我家的人一定会天旋地转、痛苦不已。”茶香氤氲,厉沉浠修长的手指轻轻扣着白瓷杯,“所以,对于我来说,时小姐的帮助尤为重要。”
“因为一直在国外工作抽不开身,所以这次一有空回国就来向时小姐致谢。只不过咱们有缘,竟在飞机上抢先见了面,这下好了,有两次相助,还请时小姐可以赴家里为你举办的答谢宴。”
“答谢宴?”
“是。奶奶恢复的情况还不错,她想亲自见一见你,所以我们也一直等待时机,这次医生批准她出院,我们才冒昧打扰,想请时小姐吃一顿饭,并且……”
话还没说完,时屹却站起来。她本来就没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也未曾期望受她帮助的人回头来感谢,她觉得麻烦,也觉得没必要。何况,眼前相邀的人还是厉沉浠。
“厉先生的心意我领了。但吃饭就不必了,我有课,我最近很忙,感谢您百忙之中到学校来致谢,我就先不打扰了,您请自便。”
她说得快,行云流水般点头、迈步,不等厉沉浠的回答,加快速度开门离去。
厉沉浠未有起身的动作,只是轻轻的摇摇头,然后将目光落到了特助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然后,嘴角勾起一抹笑。
上午的课安排在三四节,时屹在从副院长办公室匆匆离去之后唯恐厉沉浠再找上门来,赶紧把这次会议的研究报告交给宋教授之后就快马加鞭的往美院奔去。
她看看腕表,猜测季亭沂此刻应该在画室作画,然后走到画室大门口,轻轻敲门。
“请进。”季亭沂的声音从里头传来。
果然。
时屹开门,见季亭沂侧身于她,坐在窗边,右手执着沾染上橘色的画笔,手臂轻动,画笔在画布上游走,落下一点一点的痕迹。窗户半开,象牙白的轻纱窗帘随风舞动,膨胀后立即缩小,阳光也乘机洒进来,微尘在光线下泛着闪闪的光。
季亭沂也被阳光包裹住,整个人看着格外的温柔。他的打扮清爽,白衬衫工装裤加一双帆布鞋,一副学生装扮,当然,也似女孩青春里泛着光亮的少年。
季亭沂抬眼,“你的脸色很差啊!有人惹你生气了?”
时屹走到他身边,拉了张凳子坐下,目光落到画布上舒爽的田野景致上。
“算是吧。”
“怎么了?我看你脸有些发白,不会是献血后的后遗症吧?”季亭沂停笔,将画笔放在画架上。
时屹坐正身子,颇为惊讶的问:“你怎么也知道我去献血了?我都没跟别人说过!”
“那你就太不够意思了!献血救人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你还真是做好事不留名啊!要不是我今天吃早餐的时候听你们学院副院长说了一嘴,我肯定被你一直瞒着!”
“闵院长这嘴……”
时屹心里暗骂。
“诶?我听你们副院长说有人要来答谢你,那人来了吗?”
“来了,说要请我吃饭,但我拒绝了。”
“书和水杯都带来了,看来你拒绝得很透彻。”
“嗯……”时屹拿起一旁几支未沾油彩的画笔把玩,“不太擅长以这种方式和人打交道。”
何况那还是厉沉浠。
轻薄的窗帘飘然舞动,时屹看向窗外不远处的那棵蓝花楹树上,一簇一簇的深蓝浅蓝,在阳光照耀下明媚好看。
北清大学荔园的百折长廊旁也有种这样的花楹树。蓝色的花簇随着长廊一路蜿蜒,有风的时候吹散开花瓣,极易光顾路过长廊或在其中停留的每一个人。
她是在花开得正盛时节遇到厉沉浠的,地点也自然是在考人耐心的长廊上。
算算时间,她考研读博一路披荆斩棘,距她遇到厉沉浠后那段混乱岁月竟也过去了七八年。这样漫长的时光自然能够轻易冲刷干净对留有印象不深的人的记忆,但对某些人来说,流逝的时光形同渺小的微尘,一点一点积累下来后堆成了座不大不小的山,但再与埋葬在山底的人相见时,那些累积下来看似牢靠的山,只轻轻一吹,又飘散破形,恍恍然露出真面目了。
厉沉浠真够讨厌。
盯着窗外思绪漂泊了大半晌,时屹终于得出这个定论。
“厉沉浠?”
想法脱口而出,恰好被季亭沂所捕捉。
他此刻微微侧着腰,手中的画笔在小水桶里打转,清水逐渐染上暖橘色,随着笔的轻轻搅动,脱落下的橘色似尾鱼一般在水里自在灵动。
“好熟悉的名字。”季亭沂微蹙着眉,他的画笔已经清洗干净,遂坐直身子,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水渍,“不过你干嘛说他讨厌?是他惹到你了吗?”
“是。”时屹干脆回答,“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人都一样让我讨厌。”
“嘁!”季亭沂懒得再去追问时屹讨厌他人的原因,以时屹闷葫芦的个性,是轻易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诶!过两天我们院要举办一个小型的书画展,你记得过来看。”
“出差回来我得抓紧时间弥补教学进度。”时屹站起身来,久坐让她多了几分倦怠。“有时间我会过来的。”
“好!”季亭沂也站起来。为了打发时间即兴创作的画作已经完成,色彩绽放在画布上,在阳光下显得饱和又舒朗。
“我不久留了。”时屹拿起书和水杯,“你也有课要上,我先去图书馆坐一坐。”
“都当老师了还去跟学生们抢位置啊?”季亭沂调侃。
“没办法,竞争激烈。”时屹耸耸肩,然后迈开步子,“希望书画展那天能一睹‘沉睡的人鱼’真颜。”
沉睡的人鱼。
门被轻轻关上,季亭沂轻轻叹了一口气。从兜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打磨成月牙状的银色耳坠,两粒红色水晶点缀而上,这种样式的耳坠欣赏起来有那么几分违和。
是在拆封那位沉睡的人鱼寄送过来的画作时在包装纸里发现的。耳坠小巧,随着作品的抽出落在地上,被他捡到。
他猜测,这位自称非专业却每月都寄一幅画作到美院的神秘人鱼,大概是个女孩。不过是谁,他未可知,来来回回好几个月,他想或许能在这次举办的书画展上看到人鱼的影子。
毕竟他好久,都没看见过那样水平徘徊在及格线左右还那么自信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