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83、34

　　海汐又开始跑人才市场了，整天都在外面奔波，脚趾头都从鞋嘴里露了出来。

　　她的外貌仍然是硬伤，只有在星烬酒吧这样的夜场才能藏起缺点，所以这份服务生的工作她算是做得比较长的。

　　每个周末晚上，她下了班，傅轾轩都会来接她回学校，虽然她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有时他来得早了，点杯鸡尾酒消磨时间，没两天就跟员工经理混得滚瓜烂熟。

　　有些客人和他聊得兴起，还自觉禁烟了，海汐的健康状况也就没那么堪忧。

　　星烬酒吧有一大票驻唱歌手，傅轾轩对其中两个仙女姐姐兴趣浓厚，这一天，非让海汐带他去后台要个签名。

　　后台里鸦飞雀乱，桌上地上拥挤不堪，摆着各种脂粉、礼服，头花、长手套、铆钉靴……比较大腕的歌手都有一人一面化妆镜。

　　傅轾轩要到签名后，一个姐姐拎着吉他上了舞台，《夜太黑》的旋律淡淡飘来。

　　傅轾轩拉着海汐，猫在幕布后面，撩起一角看演出。

　　这个角度非常近，袅袅如烟的乐声聚拢成一个幽境，海汐在黑暗中凝望，灯影凄迷，一团团光圈划过，像一片梦幻的夜湖泛起浪。

　　她出了许久的神，才发现傅轾轩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回头一看，他正在打量后台那些化妆道具，好奇地拿起一张深蓝色的猫脸面具。

　　它只有半张脸，材质是镶着水钻的蓝丝绒，做得十分精巧妩媚。

　　他走过来往海汐脸上比了一比，语气柔软，“你戴上这个给我看看好不好？”

　　“干嘛？”

　　“你拒绝过我很多事，连这个都不肯吗？”

　　海汐也不是铁石心肠，想不出必须拒绝的理由，便接过来戴上了。

　　对着镜子一瞧，面具正好遮着她的右脸。镜子里的女人，半人半精灵，一双眼睛亮得发蓝，鬼魅动人。

　　“咳咳，你戴着这个，总可以上台唱歌了吧？”傅轾轩指了指镜中的她，“我知道你喜欢唱歌，你每次看她们表演的时候，眼里就写着‘我也好想’，你不该成天端盘子扫地，应该干一件让你快乐的事。”

　　“我不是那块料。”海汐正要摘下面具，傅轾轩就拍掉了她的手，然后猛地把她端了起来。

　　对，就是端。他的举动激起了后台一片惊叫。海汐双脚离地，像条扁担被他扛在了肩上。

　　“你干什么？又发疯了？放我下来！快放我下来！”

　　《夜太黑》的尾奏已经落下，傅轾轩钻进幕布，把她举到台上，用力一推。

　　海汐立足不稳，一下子扑到台前，毫无征兆地和仙女姐姐擦肩而过，完成了交班。

　　观众立刻就看到这个呆如木桩的女歌手。

　　她一身日常T恤和长裤，却戴着副舞台面具，这样的对比倒显得十分随性，像个搞艺术的。

　　她跌跌冲冲的出场方式吸引了大家，台下响起了热烈而期待的掌声。

　　海汐一下子涨红了耳根，想说自己走错了，可是没有话筒，台下的人根本听不见。

　　旁边的鼓手摇摇手铃，“这是我们的新晋歌手小水小姐，暗夜游走的音乐精灵，为大家带来灯红酒绿中的纯美天籁，请大家欢迎她的首秀！”

　　还有推荐语？？海汐牙帮子一酸，天啊，傅轾轩竟然跟这帮人串通好了？

　　叫好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往台上涌，海汐连连摆手，“别别别……”

　　鼓手把一支话筒递到她嘴边，“小水小姐今天要为我们呈献的曲目是？”

　　一边说着，一边附耳对她道，“怎么办，没回头路了，别砸咱经理的场子，唱一个吧。”

　　“呃……”海汐悲愤欲绝，转头在幕布里寻找傅轾轩的脸，用尽全力瞪了他一眼。

　　他却笑嘻嘻的，一脸的肆无忌惮，冲她说了两个字。

　　台上台下都太吵了，但海汐知道他说了什么。曾经有一段日子，他们夜夜隔墙而眠，在墙洞里玩猜口型的游戏。

　　他说的是，美错。

　　海汐在麦架前坐下来，露脚趾的鞋子还穿在脚上，使她看起来很酷，有一种人间飘零感。

　　她的半张脸藏在猫儿的毛皮后，仿佛修炼到中途的人形。人说最美的是“半遮半掩，美人纱帘”，那样才有了想象空间，有了神秘色彩，人们可以为她添上任意的倾城之貌。

　　当她开口的时候，原本哄闹的酒吧渐渐静了下来，调酒师也停下了手里的杯器，服务生纷纷驻足，靛青色的灯光围绕着她，围绕着这朵从不起眼的石缝花。

　　酒吧变成了一个飘飘欲飞的摇篮，供人做梦。

　　她温柔地吟唱，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上幼儿园参加过的合唱《鲁冰花》，头一晚紧张得睡不着，妈妈就在枕头边给她加油鼓气，还有叔叔，一遍遍跟她对每一句歌词，讲歌里的故事……

　　海汐宁愿舍弃一切，只要能回到他们身边去。

　　可有时她很怕回去。她要一直走下去，证明她在这个世上即使只剩下自己，也会活得无碍。

　　可傅轾轩一直在这儿，他的陪伴让她很难确信，自己是否真的足够坚强。

　　一曲结束，酒吧许久没有恢复往常的躁动。

　　直到海汐逃下了台，才听见经久不息的掌声，追着她安可。

　　三天后，她上课途中接到酒吧电话。

　　经理告诉她，这几天总有客人来打听，那个戴面具的姑娘什么时候再来？……要不，就请她抽空再来唱一唱？工钱好说。

　　嗯……

　　这出场费，海汐算了一下，她打十份工都挣不到……

　　她再一次见钱眼开了。

　　又唱了几场，火速成为星烬酒吧的扛鼎歌手。

　　傅轾轩的说法应验了，唱歌确实是一件让她特别快乐的事。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变得很柔软，像河水一样流动，水面上，有双翅膀正在裂变出来。

　　客人区和舞台有一段距离，台上没什么烟味，这一点也是傅轾轩很满意的。

　　她很快积攒了一批粉丝，多是男性，小礼物不断。

　　傅轾轩大为叫屈，早知道就不把她往台上端了。

　　有时她演完一场，会有男客追上来问她吃饭没，要不要一起宵夜，她赶紧答“吃过了”，又有人要求她摘下面具，一睹芳容。

　　傅轾轩操刀平面设计，给自己P了张经纪人名片，顶着一张怼天怼地的脸，拦在她面前，“不好意思啊，我们耍大牌。”

　　其实海汐不明白，傅轾轩为什么非得当她的什么“经纪人”，而且还当得很敬业的样子。他朋友那么多，何必天天跟她耗着，她有这么好玩吗？

　　“你别总来我这儿了，我自己挺好的。对了，你为什么不去看看虞荟？她姑姑刚去世，你不该多陪陪她么？”

　　当时他们正在从酒吧回学校的路上，傅轾轩跳着走过地上的格子砖，“哦，虞荟也有她自己的事。”

　　“她的事不就是你的事？”

　　“我和她不是那样的。我已经跟你说过，我和她有问题。”

　　“好，我不管你们是怎样，总之，你不要天天跟我呆着，这不在朋友的范畴。”

　　“谁要跟你在朋友的范畴？你忘了我喜欢你？”他张口就来。

　　“傅轾轩，你……”海汐指了指他，又撂开手，“你也太儿戏了。”

　　“我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问心无愧。”

　　傅轾轩迈开大步，走在人行道中间的黄色盲道，闭上眼，微微一笑。

　　“海汐，从现在开始，我瞎了好不好？你不是说瞎了眼的男人才会看上你？我就是。”

　　“我不陪你疯。”海汐有气，紧走几步。

　　又忍不住回头望望。

　　只见他闭着眼，抬起两只探路的手，慢吞吞地蹦啊蹦了过来。

　　前面有一根路灯杆，他摸了摸，一手抱住，“海汐，你过来牵我一下，要不然我可能没命走到学校了……”

　　“没命才好！”海汐双手插袋，毫无同情心。

　　傅轾轩见叫不动她，只得自己摸索启程，东听西听，只恨没有量路的胡须。

　　终于，盲道终止了，他感觉自己走到她身边了。

　　试着拽了下她，却被她嫌弃地甩开。

　　前方车声隆隆，合成一种都市的交响，传来浓烈的尾气。他想，这是一条马路。

　　他迎头就向前冲。

　　风挟喇叭，四面八方皆是兵阵，汽车几乎从他鼻子前面滚过，还未回神，背后又是好几辆，“唰唰唰——”，像贴身子弹的音效。

　　原来做一个盲人也不是什么轻松的事，方向感刹那失却，他完全不知道厄运会从哪一边来。

　　他本能地想要睁眼，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

　　好好的眼睛，他就是不用。

　　他对她说过的，就要做到。

　　下一秒，他听见了她的惊呼，然后被她猛扯了一把。

　　海汐像拖牲口一样拖着他的书包带子，把他扔回了人行道。

　　“傅轾轩！你有脑子吗？我算是知道了，你爸妈把你保护得太好了，否则你压根活不到这么大！你以为人命是拿来玩的是吧！”

　　傅轾轩笑了，拍拍衣服站起来，眼皮依然黏住了似的，“我看不见啊！谁让你不牵着我？”

　　他倒有理了！

　　海汐怒目圆睁，不由得握拳，松开……深呼吸，再呼吸……

　　算了！一个半大的小孩，跟他较什么真呢。

　　她也想撇下他走掉，可就怕他头一热又冲上马路。

　　只得哀叹一声，牵起他的袖子，“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