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46、45

　　一床棉被又怎么挡得住傅轾轩的居心？他这样的男孩，想玩什么游戏，不玩到腻是不会罢休的。

　　这堵破墙显然已经被他当成了一只传声筒，每晚小水一回房，坐到床上，就会听见他像冤魂一样在墙后对她说些有的没的。她不理不睬也没用，他还是说下去，像粘在她耳朵上的小蜂箱。

　　到了该睡觉的点，他会从棉被后挤出手来把她的小说夺走，“再不睡，明天小心长黑眼圈！”

　　“你管我？”

　　小水本以为这事儿只要撑到修墙工人来的那一天也就了结了。

　　可她没想到傅轾轩这人缺德，居然面不改色地把上门的工人请走了，还说他们走错了门！

　　小水忍无可忍，“你能不能让人省点心？男女授受不亲你懂么？你大晚上的骚扰我算什么？当心我去告你！”

　　“我对你怎么会有非分之想？”傅轾轩把她拉到镜子前，把又高又帅的自己跟她对比了一下，“你去问问法官信不信。”

　　小水知道，让他自个儿良心发现是不可能了，她去楼道里捡了块木板，正要钉上墙去，一掀开日历，动作却顿住了。

　　洞里的破砖上，有一堆用塑料玻璃纸包好的物件。她犹疑地拿起一看，竟是王菲的《将爱》专辑。

　　她平时有事没事儿，总哼王菲的歌，被他听见了。他知道她喜欢。

　　CD和磁带版，都是繁体原装，有亲笔签名，粉色和绿色的泼墨中，王菲一朵白裙，仙气飘飘。

　　洞外传来傅轾轩的声音，“这是我女朋友不要的，归你了，但条件是什么，你很清楚，如果你不肯，就把它扔给收破烂的好了，反正放着也是积灰。”

　　他当然不会说出来，这是他专门在港城给小水淘的。

　　小水不会白收礼物，如果他不胡诌说是女朋友玩剩下的，她只会敬而远之。

　　其实虞荟才不听什么王菲，她爱的都是欧美那一派。

　　傅轾轩可以说这专辑是姐姐的、同学的，随便谁的都好，可他偏偏没有……

　　自己也说不清原因。

　　傅轾轩了解小水，她看似很难被收买，但骨子里，她对自己真心看上的宝贝是没什么抵抗力的。

　　有些好东西，她真的很喜欢，很喜欢，即使需要迈出很艰巨、很颠覆的一步，只要不违背做人原则，她都会豁出去试试。

　　反正她不会让它落进收破烂的兜里。

　　果不其然，晚上，那座棉被山被移开了，床头灯的淡黄光晕渗进了墙里的小三角，小水的右脸像斑斑点点的星海闪动着，“好吧傅轾轩，你想聊什么？”

　　他们几乎什么都聊，没有固定的话题，不着边际。说不到三句话就吵一次嘴，但马上又忘了为什么而吵。起先小水只是很敬业地陪聊，可是，日复一日，都说习惯是最可怕的事，夜夜在枕上与他隔墙相望、叽喳一通，渐渐变得有如吃饭睡眠一般必不可少。

　　傅轾轩为图方便，把他自己的床也推过去靠墙放，又打扫了洞中的砖灰，还在里面铺了层报纸，以免小水吸进粉尘，或是粉尘掉落在两边的床单上。到了早上，就用被子或者别的悬挂物挡着，谁也发现不了他们的秘密。

　　他们好像布置了一座夜之花园，无论分别度过了怎样的白天，总要在这里聚头，拥着被子，抵墙而睡，彼此说些半梦半醒的话。任凭外头夜色再浓，他们始终为对方留着灯。

　　那灯光像缥缈的床帐，暖身的浓汤，蒙住了两人睡意浅迷的眼睛。这温软的意境容易瓦解人的武装。

　　小水将右脸贴住枕头，屈膝侧躺，忽然觉得他是少有的、离自己如此近的人。

　　她开始对他说起自己以前的一些事情。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她曾有过妈妈，很好的妈妈，可她们之间的缘分是那样浅。

　　小水对妈妈的记忆既有限又丰富：

　　妈妈只有一只手，可她的怀抱比谁都更紧更暖。

　　妈妈有长长的头发和松软的裙子，笑起来温婉如水，身边养着一只小兔子，小水会搂着它和妈妈甜甜入梦。

　　有个叔叔会在床边为小水哼一首摇篮曲，她很喜欢这个叔叔，觉得他就像父亲一样，他的嗓音是低低的，醇厚的，特别好听，总是把她放到臂弯里，教她一句句地唱歌。她学会了卖报歌，粉刷匠，还有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他们的长相很模糊，留在她心上的温度却很真实。

　　后来他们都不见了，幼小的小水在一团火焰中昏迷，全身火辣辣地疼。

　　她没有涅槃，风吹起烧尽的飞灰，也吹走了她。

　　“你脸上的伤……就是在那场火里……”傅轾轩迟疑道。

　　小水醒来时，守在病床边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奶奶。

　　奶奶抱养了她，所有的积蓄都用在替她治伤上了，小水的呼吸道被严重灼伤，留下了哮喘的后遗症。

　　奶奶欢欣道，“囡囡没有死！我把她救活啦！”

　　随着年岁渐长，小水才知道奶奶捡她的时候，是把她当成了早已死去的亲女儿。

　　奶奶出生于旧社会的一户书香门第，一生在动荡中吃过不少苦头，三十岁嫁给了一个姓白的伙夫，生下一子一女。丈夫早逝，儿子在县里娶了妻，做点小本买卖，女儿北上求学时夭折了，令奶奶一度崩溃。

　　从此奶奶就有些犯糊涂了，在路上捡了个半死不活的女孩，当作自己亲生的，还掏空家底替她治病。人人都说，这不是傻了是什么？

　　县上的郎中为白家人出主意，给孩子叫个贱名好养活，笔画越少越好。

　　算命先生也说，娃娃命里缺水，跟火犯冲，要补一补。

　　“白小水”这名字也就应运而生了。

　　“其实，我记得自己的本名，但我没有说出来，因为……奶奶如果发现我不是她女儿，可能就真的垮了，我不想伤她心……”小水眼圈发红，“刚住院的那阵子，我还能背出妈妈的电话号码呢，可是我没机会打，我也怪妈妈为什么要把我丢在火里？我很怨她……再后来，号码也忘了。”

　　“你的本名是什么？”

　　“海汐，妈妈说是海上潮水的意思，叔叔握着我的手教我写过。”

　　白小水是县里有名的丑女孩，出院拆线之后，那些疤痕崭崭新的，多少孩子朝她做鬼脸、吐口水，说她是丑八怪，多作怪！

　　她在学校里被推打，有人明知她有哮喘，还往她嘴里扑粉笔灰，大家都嘲笑她发病的样子像邪灵附身。

　　但她没有向奶奶诉过一句苦，她爱读书，奶奶也一直供她读，勒紧裤腰带，让她和其他孩子一样学了特长，报了美术班。

　　奶奶的儿子和媳妇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劝小水初中毕业后就出去做事。

　　但他们夫妇没有如愿，小水出类拔萃地读到了高三，她所在县中条件苛苦，磨人意志，一本录取率极高。

　　然而，她最终还是没能参加高考，那年奶奶病倒了，是老年病，寿数使然，油尽灯枯。

　　本该尽孝的儿子儿媳打着马虎眼躲开了，只有小水在床前侍奉着，为奶奶送终。

　　奶奶咽气的那日，小水狠狠地哭了一通鼻子。

　　接着，奶奶的遗书被儿媳撕毁了，夫妇俩当天就声称不会继续负担小水的学费，她的大学梦成为泡影。

　　“他们怎么那么坏？”傅轾轩气得砸墙，“你带我去找他们，我跟他们理论！"

　　小水浅笑摇头，其实白家的夫妇确实没有义务再为她供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在那样的小县城里，人总归该务实一些。

　　他们说，小水已经成年，该自食其力了，女孩读书读出花来，还不是一样要嫁人？她又没姿色，找个老男人，有个倚靠就行了，上大学也改变不了她是丑麻雀的事实。

　　的确，小水步入社会后，发现没有容貌确实很不讨好。

　　她想找活儿干，可那些餐厅、宾馆、家教处、托儿所之类的都不愿雇她，说她会把客人吓着。

　　她跑了许多人力市场，饱受各种挑肥拣瘦的目光。

　　就在她的口粮缩小为每天小半包压缩饼干的时候，市里的家政服务中心聘用了她，让她去给人做保姆，只要闷头苦干就成，无需太注重外貌。

　　然后，她就遇到了太婆，慈眉善目的老人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她又有了歇脚地，安了巢。

　　“我真没想到我的第一份工作能做这么久，我总觉得外面人心险恶，哪儿都不好呆，现在看来，我运气真好。”小水知足常乐的说，“也许，我会一直留在这儿，直到我考上大学，傅轾轩，那时你也是大学生了吧？”

　　“嗯，鬼知道。”大学对于傅轾轩来说还远得很，他连一根汗毛都没考虑过。

　　“对了对了，我还没问你想学什么专业呢。”

　　“我？”他信口开河道，“那就学射击吧。”

　　“你也学设计？”小水惊道。

　　“也？”

　　“对啊，我学过一点美术，想走服装设计，很实用，可以做出很美的衣服给姑娘们穿，当然，我自己穿肯定不好看。”小水眼眸晶亮，总显得老气横秋的她在这一刻竟然流露出少女的梦幻，“说不定我们会考到一起，读同一个系，如果有缘的话。”

　　“好啊，一言为定。”

　　小水笑了，“其实我要谢谢你和阿婆……我在你们家过得真的很开心。”

　　“少来啊，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完了，这下又有人挤兑你了，日子又过不安生了？”傅轾轩眯着眼，吹了声口哨。

　　“是啊，少爷一般都会对小丫鬟犯浑。”

　　她话一出口，又觉得用词有些不当。

　　手臂忽然起了一层小疙瘩。

　　果然，他低声反问，“我对你犯什么浑了？”

　　他们躺在一起，从墙体的皲裂中，近距离地望着对方。

　　不过一句话的工夫，空气就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浓腻，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