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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39 ...

  •   阁楼,孤灯,一弯瘦影。

      墙上趴伏的飞蛾,手边跳动的唱针。

      夜雨过后,檐下滴水声纷乱。

      闵心把唱机的音量旋小,这样一来,歌声就好像为她一人而生,如一张最紧密的绒毯,一只最合身的茧结。

      她微调着针压,让那音质更悠长,它一遍遍唱着关于生离死别的往事:

      “遥远的她,不可以再归家,我在梦里却始终只有她……”①

      黑胶回旋着,他曾说它很像她盘绕在枕上的发丝。他要把她的落发收集和编织,灌录成唱片,听听看有多美。

      闵心坐在梳妆台前,摘下了墨镜,衔了支她戒不掉的白万。

      镜中的她已经三十九岁,渐渐失去了青春的容颜,眼角的细纹都是疲惫的车辙,属于“温惜”的早已所剩无几。

      她吹着烟,唇角无力地歪曲着,但仍尽力地笑一笑。

      她的嗓子因为香烟侵蚀而变得微沙,可她一如既往的热爱这白万的口味,她曾和他互换着抽它,吸入对方的呼吸,让自己变成对方口齿间焚烧的烟雾……

      他指着烟盒上的“Marlboro”问她,知不知道这缩写是什么意思。

      “Me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 ”她说。②

      他告诉她,其余的都可以抹去,只留下两个词,“always”和“only”。

      “这是我能为你做到的。”他向她起誓。

      今晚的大雨中,他们站在同一家商店前,雨水的急流在两人之间汇成漩涡,闵心束紧黑雨衣,将他遗落的钱币递还。

      而他没有认出她。

      “永远”和“唯一”,他说出这话时,已经娶了别人,有着任何男人都艳羡的四口之家,蒸蒸日上的事业与功名。

      她做了他两年的秘密情人,守在镇上的小屋里等他,告诉怀里的女儿,醒来后就能看见叔叔。

      叔叔会陪你玩布娃娃,唱歌给你听,我们三个人会永远在一起……

      她几乎快要说服自己这也是家。

      她爱他爱到走火入魔,却成了被玩弄的傻女人。

      商战中,深衡碾碎了她父亲的公司。

      摩天大楼上,父亲被推了下去,摔落在她前方的广场,溅出的血飞了她一身。

      她仰起头,惨照的日头下,狄旭在楼顶上转身离去,拍着巴掌上的灰,仿佛碰触到了什么垃圾,而不是一条活人的命。

      父亲的房子也被一把火烧了,女儿海汐就在火场中。浓烟在空中烧出黑色的断崖。

      起火前,陪着女儿的人是傅霆海。

      可最后,在断壁残垣的灰烬里,只找到了洛师傅的焦尸。

      洛师傅,他是忠心耿耿的管家,也是背信弃义、害温家走上末路的人。

      海汐在大火里不知去向,系着的手环掉落在瓦砾上,成为一圈皱缩的焦炭。

      当温惜从跨江大桥上纵身跳下时,夕阳染红了天空,就像她濒死时在地下见到的彼岸花。她的生命终结在那日。

      水中的遗体在两日后被打捞上来。

      天意弄人,闵心却活了下来。

      她在厉鬼的囚禁下苟延残喘,却在一个暗夜遇到了韩十三。

      他帮她逃了出来,阴差阳错地为他自己积了德。

      半年后,他被死对头追赶,躲进了她寄宿的一家动物收容所,她把他藏在一堆长毛狗里。

      后来,他挑起她的下巴,“你长得不美,可你是唯一救过我的女人,也许我会爱上你,你可以向我要三个报答。”

      “我想找我的女儿。”从桥上落水的刹那,她未尽的牵念只是女儿是否还在世?

      这是她还活着的全部支柱!老天不让她死,必有其用意。

      韩十三的后台是铜蛇庄,有时他们无所不能,有时他们一事无成。

      韩十三的职责是为铜蛇庄的桃派扫清挡路的障碍,疏通上升的渠道。

      但是他们没能找到海汐——那不仅仅是大海捞针,而是连生死都不明,如同在宇宙里寻找一粒或许亿万年前就已消散的星尘。

      傅家和沈家也在做着与闵心相同的尝试,经历相同的碰壁。人们看见傅霆海登出一份份寻人启事,多年出入各个孤儿院,跑遍了无数穷乡僻壤,接受了无尽的讹诈勒索,却始终无果。

      坊间有秘闻称,其实傅家人是隐瞒了海汐死在大火里的事实。

      后来的寻寻觅觅无非是做做样子,为深衡洗刷污名。

      深衡日渐成为巨头企业,引领着整个岭城的商业经济,它展示给大众的正面品质,足以把污名变为美名。

      “对不起,我找不到你的女儿,你可以提出第二个要求。”韩十三看着闵心用她不太熟练的右手端起一只碗摔裂在墙上,他补充说,“桃李两个老大也看深衡不顺眼很久了……如果你和我们联手……”

      但闵心不想那么做,早年在港城,她就瞧见父母与当地的财团帮伙打交道,台面歌舞升平,台下险象环生。

      如果她这辈子还有福气与海汐相认,怎么能让女儿目睹她的堕落?况且,她还有另外两个孩子要养育成人,她是个母亲。

      “我救的是你,而不是铜蛇庄,我只想你帮我。桃李二人撼不动傅家的根基,除非这根基从最内部开始烂掉……我的第二个请求是,请你训练我的养子,我要他去复仇。”

      “妈妈,药熬好了。”楼梯间踩踏而来的吱呦声,打断了闵心的遐想。

      闵一玫用抹布垫着手,端着一碗热汤药进了阁楼,轻搁在梳妆台上,搅动小勺子吹了吹,热雾向上挥散。

      闵心捻熄了烟,冲闵一玫张开双臂,“阿玫,快到妈妈这儿来。”

      闵一玫扑进妈妈的怀抱,“昨天阿宽哥多抓了一味补气的茯苓,药房的人说,妈妈身子虚,要少抽烟,而且老不吃肉也会缺乏营养的。”

      “就这样吧,又死不了。”闵心顺顺女儿的头发,“上护校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嗯,那家护校和阿宽哥的中学离得不远,我去了就能常看到他。”闵一玫低头揉了揉衣角,“他回来还没住几天,傅小姐就把他叫走了,弄得他像别家人似的。”

      “他要跟傅家人处得好,分给我们的时间必然会少,阿玫,你要谅解妈妈。”

      “妈妈,你和阿宽哥是对我最好的人,我怎么会怪你们?”闵一玫眼一热。

      闵心喝完了中药,唱片又放了一张新的。闵一玫侧躺在妈妈的膝上,让妈妈为她掏耳朵。

      “痒不痒?”闵心轻笑着问,这是她们母女最温存的时分。

      闵一玫玩着妈妈长裙上的百褶痕,想起自己小时候没亲没故的,捡了别人家的旧窗帘,在寒夜中围在身上,假装那是妈妈的拥抱。

      如今,她真的有了妈妈,此情此景,就算当年她在街头划亮一万根火柴,穷尽所有奢想,也绝不能描绘出来。

      妈妈的手充满母性,拢住阿玫的肩,低颤地说,“要是海汐还活着……就该有你这么大了。”

      阿玫的脸色在看不到的地方暗了暗。其实她有些庆幸,海汐早已与妈妈失散了。

      母爱对于阿玫而言是久旱的甘霖,她常觉得这是她从海汐那里偷来的。

      阿玫也有过几任父母,在她记事之初,她的双亲便没有露过面,人贩子的面包车驶过盘山公路,带她去见了一对乡村夫妇。

      那敦实的妇人搂着她很是欢喜,她也泪涟涟地环住妇人的脖子不撒手。

      可事与愿违,价钱没谈拢,她被骂骂咧咧的人贩子鞭打一顿,扔在了关押众小孩的仓库。

      据说明天,他们这些孩子就要去坐什么光船国际的货轮,被卖到外地去了……

      深更半夜,看守者打起了瞌睡,有个比她大些的男孩让老鼠咬脱了绑住他手脚的麻绳,爬上雷雨侵袭后铁栏松动的小窗,想要逃出去。

      她伏在肮脏的茅草堆上,哀乞地望着他。

      转瞬之间,她已被他托了起来,举向那扇生之窗口。

      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中冒雨奔撞,仅余的光明只有划过的闪电,树根在脚下如绊索,遍地的泥坑水凼没过了小腿,杂错的枝杈将他们的烂衣勾得血涔涔的。

      他们都是孩子,却太快地适应了这黑暗和风雨。

      她身上有鞭伤跑不快,他就一步步撑着她,朝着矿井似的夜中探索。

      当他踩空滑下了土坡,摔得一头一脸的粘稠鲜血,便换作她来撑住他,一直向前走……

      背后的夜空出现了手电光的扫射,追兵的叫喊声一浪一浪的……她再也跑不动了,跌坐在树下的腐叶中,“你走吧,别管我!让我被他们卖掉吧……”

      “要走一起走!”男孩在闪电的照耀中像个英雄,用小小的肩膀顶起她,一边跑一边躲。

      天亮了,他们终于扑向了山腰上的一辆旅客车,辗转被送到了省城的警局。

      男孩接过警察递来的一杯热茶,塞给阿玫暖手。

      可是阿玫却发现外面走廊上有几个人,似乎也是来报案的,正在探头探脑,长得有点像自己在仓库中见过的面孔,还被人贩子们戏称为“人口中介”。

      通过说话声,阿玫听见那几个人是光船国际航运公司的什么经理……

      当她表现出惊惧的时候,身边的男孩掐了掐她的手。

      这时,警察问男孩姓名,男孩怕外面的人听见,报出的名字并不是昨夜在逃亡中告诉她的“阿宽”。

      警察把两个小孩留在办公室的时候,阿宽哥重施故技带她翻了窗子,一个猛子扎入外面的茫茫浮世中。

      他们都还很小,不知道家在何方。此后就是一段乞讨和随波逐流的时日。

      有吃的就对半分,有桥洞就挤一挤,直到城管人员治理流浪儿,将他们送进了一家孤儿院。

      在孤儿院中,社会弱肉强食的缩影仍旧无处不在,人高马大的小伙子称王称霸,把别人的饭盆抢空。

      阿玫饿肚子的时候,阿宽哥气不过,总会上去跟那群强盗打一架。

      他个子矮,对方人还多,他根本没有胜算,可他也学不会退缩。

      有天晚上,阿玫趁着食堂的人换岗,潜进炉灶间抓了把面粉,偷偷给阿宽哥烙了张薄饼,油锅烫出她好几个水泡。

      可这张油亮亮的饼子还是被那帮男生合伙夺走,抢得四分五裂。

      阿宽哥急红了眼,像条铁链拴住的豹子扑了上去,“那是阿玫亲手做的,你们不能这样!”

      几个男孩大笑,抬脚踹他。阿宽哥正赶上换牙的年龄,被打得狠了,吐出满嘴的血和碎牙。

      阿玫甚至不敢大声哭喊,倘若引来了大人,他们都将一起受罚。

      一场恶战后,她蹲在地上啜泣,拾起灰尘里的碎饼屑,跟他的小牙齿一起放进铁盒里,从此收藏。

      “阿宽哥,我们永远不分开好不好?”

  • 作者有话要说:  ①歌词引用自张学友《遥远的她》
    ②香烟品牌白色万宝路(Marlboro)的英文缩写:男人只因浪漫而牢记爱情
    每日一个灵魂拷问:我为什么要写虐文呢?
    答:因为头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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