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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3、2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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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镇是一个很小的地方,开车20分钟就能横穿。
可是对于今晚的傅霆海来说,它太辽阔了,脚步根本丈量不完。
他下车走了一段,手术伤口剧痛,举步维艰。
可是他不敢再打网约车,怕自己还没找回闵心,警察就顺着订单追来,押他回医院。闵心此行是想复仇,傅霆海心里很清楚这一点,他实在不敢让警察轻易介入。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她会去干些什么!
她会不会干出任何出格的、无法挽回的事?他不知道她会不会去杀人!
他只是发语音通知警方去狄旭的运输公司,去抓捕李啸龙!如果还能把狄旭控制住,局面就不会坏到极点。
至于闵心,他要自己带她回来。
他坚持走了10分钟,在一家修理铺子的门口搭上了一辆三轮车。
月色越来越冷,他身上的血也流得越来越缓慢。
额头上,仍留着她那一吻的余温。
他回想自己那么多次九死一生,尚且杀出一条血路,他不相信今天就过不去了……
他把盐镇旧居的地址报给了三轮车师傅,盼望着闵心会在那里稍作停留,自己就能把她拦下来。
可是到了地方,他才发现自己根本爬不上6楼,膝盖直接跪在台阶上。
打爆了屋里的电话,也没有任何回音。
三轮车师傅去帮他敲了好几户人家的门,想问有没有一个独臂女人回来过?
可是一整栋楼,竟无人来开门。
傅霆海陡然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坟场里,没人理会他的呼救,触目都是黑夜,静得像墨水在涂抹他的希望……
不过,师傅告诉他,今个儿盐镇举办乡宴,男女老少都去看热闹了,不在家很正常。
傅霆海望了眼6楼那扇没有灯光的窗口,心知等下去的几率太过微茫。
他孤身立在院中平静了30秒,抬起眼睛时,一片波澜不惊,“师傅,咱们到下一个地方吧,宛如运输公司。”
傅霆海从来不信鬼神,可却一路坐在三轮车上双手合十祷告……他怕,怕极了,想起手术前夜,抱她在怀里,说后半辈子就一起去山清水秀的小镇隐居,永远永远陪着彼此,缺一天都不行……她答应的那一声,言犹在耳。
可现在她再一次骗他了……
他全身因为恨意而格格作响,比死在手术台上还痛苦。
他甚至做了最坏的那个打算,想着最坏的可能……
整个人连伤口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觉得自己已经是一具骸骨。
可是出乎意料的是,还没到地方,半路经过盐镇客车站的时候——
他一眼就看到站牌下坐着闵心!
她是那么小小的一只,在路灯和月光的交叠里,坐在马路牙子上,屈膝出神。
这个点儿了,没有其他等车的人了,只有她形单影只,手握一根细长的物件,冷光微生,看上去好像是刀具,是凶器……!
傅霆海心跳漏了一拍,跌跌撞撞跑到她跟前。
才发现她哪有什么杀人凶器?
简直莫名其妙!她拿的是一把制作木雕的横手刀,还有比他更熟悉这东西的人么?
傅霆海按着自己撕裂的伤口,喘息着扑向她。她惊吓到了,立刻挺起刀口护住自己,抬起头才发觉是他。
刻刀“叮当”一声落地,她站起身,像看一个幻觉一样地望着他。
“你到底在这儿干什么?”傅霆海胸中充斥着极致的侥幸和剧烈的愤怒,“说啊!”
“你怎么来了。”她惊慌不已,搀住他东倒西歪的身躯,“怎么不在医院呆着?我马上就回去了,你这是干嘛啊?”
“你也知道我应该在医院?你答应过我什么!”傅霆海一把抓住她,嗓音几乎咬碎了,“你知不知道那个人就是个恶魔?你跟他玩命没用!没用明白吗!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干嘛来找我啊!你刚手术完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容易感染的你知不知道!”闵心也无所顾忌地冲他喊,泪如雨下,“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傅霆海上半身都直不起来,人快到极限了,要依偎着她才能站住,“我快把整个镇子翻遍了,结果你就坐在这里发呆?你耍我是不是!”
“我在等车。”闵心抽泣着,抱住他,“霆海,我在等车。”
“等什么车!你等什么车啊!!”他气得没有思考能力。
“回去的车!我反悔了,我不想来了……”闵心眼泪大颗大颗嗒落在他衣领里,“对!我是来报仇的!我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知道了他在盐镇!你一直瞒着我,放他逍遥法外!我心里很乱,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了,直到……直到我看见你送给我的礼物……是你亲手做的,真的很漂亮,长得和我好像……霆海,我后悔了!我要回到你身边!我承认,你赢了……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时间拨回两天前,傅霆海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闵心刚刚挂断狄旭的电话。
因为怕声音穿帮,她没敢说太多话,因此也套不出更多内容,只获得了狄旭的准确坐标:盐镇。
她想到,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可是狄旭却从来没有洗净过他沾血的手。
从岭城,到南美,再回到盐镇来,他可真风光,满世界的蹦跶,还能告老还乡,让“恶有恶报”这四个字变成一个笑话。
她不愿这样。
傅霆海术后第二天,体征稳定了,大夫说没有扩散的征兆,达到了最好的预期。
闵心谢过医生,就离开了。
司机说要送她回傅宅休息,她应允。
她在傅宅的卧室里独坐,用手机上网订了客车票。
然后她翻动了傅霆海的一些东西,想找找看有没有关于狄旭的,能帮她知己知彼、做成大事。
可是,她一无所获,傅霆海的生活里似乎没有狄旭的存在,也没有两人串谋骗她的迹象,她倒是找到了很多和自己有关的小物件:
比如枕头底下她送给傅霆海的线装本《诗经》,里面有他们相叠的掌印,是结为夫妻的象征。
抽屉里一对白金钻戒,她取出女戒戴了一下,尺寸依然是正好的。
卧室一角,有间上锁的暗房。她在衣帽架上傅霆海贴身的一件衣服里摸到钥匙,开锁,缓缓走进去。
裙角带起浮动的烟尘,她鼻端一阵干燥而回甘的木质清香。
按开壁灯,地上铺着一层蜷曲的木刨花,然后,她拉开面前的帘子,就与另一个自己四目相望。
那是一座很大的木雕,放置在一个铺着暗红绒布的立方体上。
斜射的灯光打过来,把她俩一起罩在中央……闵心好像在时光打了个转,魂悸魄动。
她梦回自己年轻时的模样,如同对镜自照。
她向前伸出手去,轻触到自己的脸庞。
他雕的是温惜。
他雕的是她。
雕工缜密,她能感觉到他下刀含情,惟妙惟肖,每一道阴影、转折,都紧贴着她最初的轮廓而来。
眼瞳的深浅,微挑的眼睫,鼻头的纤薄,嘴唇上的弧线,半露的齿,甚至长发的每一条纹理,都丝丝入扣,好像从墓中活过来了。
她的皮肤是银杏木的细腻光软,冰肌雪理,泛着澄澄的微金,右侧断裂的肩头上有飞舞的雕花,盛开,娇娆……明明是缺损的,却含有爆炸性的美。
说真的,她都快忘了自己原本的样子了。
他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
他创造的那个温惜,眼波浅笑,唇开齿合,铅华未染,眉梢嘴角都是美好。
而现在的闵心,满心创痛,满目憎恨,就快要毁了自己。
她还配做回过去的她吗?
……盐镇的客车票快发车了,手机上来了提醒短信。
排山倒海的犹豫开始拍打她的心。
她朦朦然的,从傅霆海的工具架子上拿过一把雕刻用的、比较锋利的横手刀,又顺了块磨刀石,一起揣在兜里,用来防身。
直到她坐在了客车上,借着衣服的掩护,机械地磨着刀,越来越尖的锋端戳破她指肚的锐痛。
她选的是一趟慢车,就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想一想,仇人相见,她要拿狄旭怎么样?这把小刀顶什么用,怎么可能置狄旭于死地?她甚至都弄不清他在盐镇的哪个位置。
光是盐镇这两个字,就让她怦然忆起,这个时候她应该在病床前,守着那个会给她做很多美丽木雕的男人,把他的病彻彻底底治好,也治愈她自己,然后他们就牵着手,一起回盐镇,熬白彼此的头发。
而不是像现在,以这种方式回来!
车,到站了。
华灯初上。
闵心跟随人潮下车。
乘客们拖包带口,很快散去。
闵心像一件被遗留的行李,没有人认领,徘徊在盐镇车站。
她不知道走出去将要面对什么,衣兜里的横手小刀,已经被她的汗洗过了一遍又一遍。
傅霆海是用这把刀雕出她来的吗?
她又要用它去刺破谁的身躯?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
再闭上,再睁开。
如果傅霆海从手术中醒来,见不到她,他会怎么样?
如果他听说她死了呢?
她,“又”死了。
……那他还能活吗?
天已经黑透了,闵心觉得自己豁然想通,也就是须臾之间的事。
她跑去窗口买了下一班车回岭城的票。
盘算着偷偷地回去,也许不会惊动任何人吧,她会静悄悄地回到深夜的病房,看着傅霆海沉睡的脸,永不再离开。
永不。
可是,事实证明,掩耳盗铃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是不可能的。
她还没等来车,这个男人就先把她当场抓包。
“你忘了我说过的!你去哪里我都要找到你!只要我还剩一口气,我就不让你做傻事!我已经报警,警察很快就会在盐镇布控,狄旭逃不掉的,我答应过你,让他罪有应得!”
“真的?”她半信半疑。
“我让警车来保护咱们一起回医院,不会有事的!”
傅霆海立即打电话联系警察。闵心搀扶着他进了候车室,让他先在长椅上坐着歇歇,别再乱动了。
她检查了下他的刀口,确实是裂了,不过情况不算很严重,还能补救。
他打完电话,精神有些不济。
头歪了一下,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她便去一旁的售票窗口,想借杯热水给他喝。
走近了才发现,那个办事窗口里已经没有人了。整个大厅异常的安静,旅客是早都散了的,可刚刚卖票给她的工作人员也不见了,却没挂上“暂停服务”的牌子。
闵心握着纸杯,忽然,看见一个穿车站制服的女孩子立在墙角的折影里。
闵心本想上前询问哪里有热水,可是那个女孩却一跃闪到她背后。
一柄尖刀抵住了闵心的脊背。
闵心这才明了,闭目哀叹,“阿玫,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