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272、94

　　雨很大，但是来办理登记的人也不少，大多数是浓情蜜意的年轻爱人，挂着雨水的面孔熠熠发光。

　　也有分坐两旁的陌路夫妻，互不搭理，或者像合约到期的精明人，大度地交谈，买卖不成仁义在。

　　这些男男女女，冒雨结婚，冒雨离，都是迫不及待。

　　她和洛承宽在长椅上等了十分钟，就到他们的号了。

　　兮尔从孙姨手里接过自己的结婚证，来的路上泡了雨，纸粘在一起，大红印章花了一半，新人的合照也成了鬼画符，挺逗的。

　　原来，这个红本子的保质期也不过半年，质量实在太次。

　　走进离婚登记室的时候，兮尔想，也许世上的大多数人都会拥有婚姻，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离一次婚，她也算是比旁人多尝了人间的一味吧。

　　这就是他们家的传承，她爷爷离过婚，后来她爸爸也离了，她弟弟好端端的女朋友就这么吹了，现在该轮到她了。这个结论就像外面盛夏的雨水一样让她神清气爽。

　　洛承宽默然无声地为她拉开椅子，在她侧对面坐下，稍稍正了一下衣装。两人向登记员出示证件，表示不接受调解，然后签署离婚协议书。

　　洛承宽签得很慢，一笔一画，仿佛深思熟虑一般，墨水都洇了。直到登记员出声询问，“先生，你对这些条款是否还有什么疑问？”

　　他才匆匆搁笔，“没有了。”

　　平滑的纸面推过方桌，长尾夹撞出一声清响，兮尔龙飞凤舞地签完了字，对登记员点点头，“不多耽误您时间。”

　　登记员对二人的证件及文书进行审查，准备颁发离婚证。

　　兮尔还没见过真实的离婚证长什么样子，里面会写些什么？她想起前阵子网上很火的民国休书，“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即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①

　　如此豁达美好……可是真心爱过的人，有几人能做到这个境界？

　　如果要她写，她肯定会选那首佚名的汉乐府：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②

　　她喜欢那种宁折不弯的破坏力，轰轰烈烈的毁灭。从登记室出来后，室外的雨声磅礴吼啸，是个适合诀别的音效。

　　兮尔撕毁了已经失效的结婚证，洒在走廊清洁工即将经过的路径上。

　　“就这样吧，洛承宽，恭喜你，大仇得报。”她痛快地说。

　　洛承宽蹲下来，成为一个低靡的影子。

　　他用掌心去收拢那堆红皮的纸片，征询道，“你不要了，能送给我吗？”

　　“你这么喜欢捡垃圾？”兮尔从鼻子里笑了一声，“随便你。”

　　“谢谢你。”

　　“你确实该谢我。”兮尔唇角微抖，“我跟你明说吧，那晚在星烬酒吧，我设好了圈套，就等闵一玫钻进来，但其实，这圈套有个败笔，我告诉警察，闵一玫会在那条商业街出现，但我没说确切的地点。所以警察的包围圈拉远了，仅仅围住了街道，如果他们真的堵在酒吧门口，闵一玫插翅也难逃！你看……我是不是又帮了你大忙？”

　　洛承宽定住，向着地面许久，“为什么，你不叫警察在门口？”

　　“因为……”她巧笑嫣然，“我是真的想和你弹会儿琴。”

　　洛承宽望着她，神色差愕，如陷迷梦。

　　“还因为，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对她说那一句：快走。”兮尔叹道，“洛承宽，你还记得我们一起看过的电影《色·戒》么？自从我知道你骗了我后，我一直都觉得，那讲的是我们两个的故事，你就是那个卧底王佳芝，我是那个对你爱得团团转的易先生……可我还是错了，我们从来不是故事里的男女主角，真正的主角是你和阿玫这一对……易先生是个汉奸，可王佳芝爱他，嘴上说要杀他，一边却让他‘快走’！同样，阿玫是个罪犯，可你就是要保她……第一次，是在我们新婚，她贼喊捉贼绑架了自己，你为了她，舍弃了我；第二次是在酒吧，你明知她伤我至深，还是放走了她……我终于可以确认，我对你来说，只是可有可无，她才是无可取代。对吧。”

　　洛承宽想，她说得不对，根本不对。

　　他也问过自己，阿玫对于他来说到底是什么。问了千千万万遍，答案就是亲人，就像肢体的组成部分，唇亡齿寒，保卫她只是他天生的自卫动作。

　　如今，他斩下了她，也就是切除了病灶，扔了吧，把残肢包扎好，他一样有勇气活着。

　　可是兮尔对他来说不一样，她是他全部的梦，是他的生命之火。没有了梦，没有了火，他也能活，只是再也不会有感觉。

　　活着的每一天，都是醒着死亡。

　　“大小姐，不要再想起我，我的爱，对你来说只是灾难，我一个人收着就好。”他把破碎的结婚证放进衣兜，为她扶了扶掉下的背包带，“不要让我扫了你的兴，听说佛罗里达阳光特别好，气候和暖，有很多漂亮的植物和景观，记住那些好的东西，天大地大，无拘无束……忘记我。”

　　孙姨从办事大厅迎了上来，为小姐撑开雨伞，步出门外。

　　雨真大啊，雾霭蒸蒸，水线缭缭，像一口冒热气的粥碗。

　　雨丝吹进伞下，吻湿兮尔的脸。

　　树叶在水涡里打转，几截断枝顺着激起的雨沫荡啊荡啊，欢也零星，悲也零星，像她一样碎了，漂远了，都做江上点点浮萍。

　　……

　　兮尔离开岭城的那天下午，天气恢复了热辣，她就要追逐着停机坪上的那颗太阳，去到地球的另一端了。

　　几个朋友来送她了，志龙、安安、阿荷……唯独没有虞荟。

　　妈妈也没来，据说明天就要正式入狱了，警察没有额外关照她来送女儿，因为绝不能让她靠近机场这种客运地点。

　　可兮尔还是觉得，妈妈是讨厌她才不肯来的。谁又能不讨厌她呢？

　　他们的家族群里，已经吵得天昏地黑，她的病症以讹传讹地被亲戚们知道了，他们骂她中了邪，精神失常，逃去国外，留下一片烂摊子给他们，可耻，可耻……

　　她想起上一次出国，还是去维也纳，家里为她摆了好大排场的践行宴，如今不过两三年时光，已是人走茶凉。

　　要登机了，父亲一直送她和轾轩到舷梯前。

　　兮尔投入父亲怀抱中，语气肯定，“爸爸，我会好好治病的，不会犯傻了！”

　　“丫头，相信我，用不了几年，这一切在你心里都会过去。”

　　飞机升空，划过闪光的云海。

　　长途航班让人有些无聊，吃东西和睡觉是最好的消遣。傅轾轩给姐姐拿了飞机餐，督促她吃完，然后给她递个U型枕，让她靠着养神。

　　这是一趟洲际飞行，飞机上不少高眉深目的外国人，混血少男少女，但傅轾轩在其中依然是引人注目的，颇具欺骗性的俊美皮相，使得前后几排搭讪者不在少数。

　　可他的心思一直放在姐姐上，倒也有种生人勿近的高冷。

　　饭后，跟着姐姐看了两集肥皂剧，没多大意思，他有些犯困，便调低椅背打盹儿。

　　这座位角度不太科学，躺着腰疼。

　　他朦胧地辗转着，好像回到了他以往跟海汐吵架的时候，被她赶去睡沙发，又冷又硬，还得受她气。

　　就在这时，他身前微微一暖，搭上了个什么东西。

　　是海汐半夜怕他冷，又给他送被子来了么？

　　看来她还是在意他死活的……

　　他嘟囔了一句自己也听不清的浑话，钳住她的胳膊，想把她拖向自己，绝不要再放开。

　　“哎呀……”被他扣住的那只手很不配合地僵在了那里，这声音也不是她的。

　　傅轾轩彻底惊起，扯下眼罩。

　　像从一场长睡中醒来。

　　一位娇俏可人的小空姐站在他座位旁，捏着一张毛毯的角，正往他身上盖，没防着被他半途擒获，她便显出几分局促和脸红。

　　“对不起。”傅轾轩连忙放开她，“我做梦呢。”

　　“先生，飞机上空调太凉，你睡着了，还是盖上吧。”为旅客加毯子是空中乘务员再寻常不过的工作，可小空姐面对着傅轾轩睡醒后无辜的脸，却忍不住多看几眼，偷偷揉了揉被他握过的腕子。

　　“谢谢你啦，你真体贴。”傅轾轩没想到还不用等飞机落地，就有新鲜找上门来，他悠闲地撑着脑袋，“好久没有享受到航空公司这么好的服务了，也从来没有你这么漂亮的乘务员姐姐关心过我啦！”

　　身边喝水的兮尔差点呛着，向他投来一个鄙夷的眼神。

　　“哈！我也很久没见过像您这么帅气又嘴甜的小哥哥了，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吧，也是好看又有气质的小姐姐，你们可配啦。”小空姐落落大方地称赞道。

　　“嗬，看岔了不是？我哪有什么女朋友啊！”傅轾轩哀叹，“我就一没人要的货。”

　　“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吧。”小空姐看来是早有准备，一不留神，碰落他放在桌板上的黑色眼罩，然后掏出自己写好的一张手机号，无比自然地与乘客的“遗失物品”叠在一起递回去，“没别的意思，有空可以喝杯咖啡嘛。”

　　“求之不得，我在阿姆斯特丹转机有六小时间隔，到时就去啊。”傅轾轩弯起桃花眼，吹声口哨，“把小姐妹一块儿叫来，我这人从来不挑，哪一款咖啡我都衷心喜欢，跟谁都能喝到一起。”

　　小空姐微微讶然，在这雁过无痕的航班上，这样的男人她见得很多，他们花心、浪漫、自由，把话说得明明白白。

　　窗外云海急速涌退，像奔跑的野外兽灵，男人眼中是熟练得过分的邀请。

　　这一切她都能理解，只是有些意外地摸了摸手中的眼罩……

　　在那尚带他余温的料子上，她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水痕。

　　她假装以为，他发红低垂的眼角只是调情。

---

作者有话要说：　　①网传民国休书，摘自网络。
②引用自佚名汉乐府《有所思》
第四卷，完。
要结局了，倒计时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