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260、82

　　沈乐杰宿舍楼道的尽头，是个存放清洁用品的小仓库。

　　傅霆海无处可去，坐在库房栏杆上发呆。

　　生态园的空气湿而浓，让人有些醉氧，从楼梯口望出去，院子里一串串的青藤葫芦，还有半生不熟的桃子树，戴草帽穿汗衫的园艺人员在劳作，面朝泥土背朝天。

　　这样的地方总是让傅霆海想起盐镇，原来沈乐杰一直安居的，就是自己追寻多年不可得的桃源。

　　这时，儿子的一个电话打进来，说母亲已经保释出狱，刚刚接到她，一切顺利。

　　“知道了。”傅霆海漠然道，“让她好好休息吧。”

　　“我妈说……她想跟你说几句话。”

　　“没什么可说的，我还有事。”傅霆海朝对面的宿舍里看了看。沈乐杰像幼童一样，烦恼转瞬即忘，已经消停了下来，海汐正在帮他摆好电脑键盘。

　　线路里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了，傅霆海以为儿子挂断了。

　　也准备挂时，里面再度传来迟疑的声音，“海汐她……在旁边吗？”

　　“她在她父亲房间里，要她接电话么？”

　　“不，不了……爸，我不添乱了，我只是想告诉她，我会在这里，等她回来的，我不着急……嗯，就这样吧，再见。”

　　傅霆海不置可否，放下手机。

　　不出几秒钟，有人走到背后。

　　傅霆海一转头，海汐给他递来一个纸杯。

　　“叔叔，你一路上都没喝水吧。给。”

　　“谢谢啊。”

　　傅霆海接过来喝了口，却发觉海汐脸色有点恹恹的。

　　她眼帘低垂，苍白得像透明的蛋壳，不复刚才父女相认的庄重和欣喜。

　　“怎么了……海汐，不舒服吗？”

　　“没。”海汐摇摇头。

　　“饿了吧？晚上找个当地的好馆子，给你过生日。”傅霆海哪里明白小女孩那些细腻的心思，“好吗？”

　　“叔叔，真抱歉，这么特殊的时候，还让你分心陪我来这里。”海汐的话里听不出情绪，“还是你的事儿比我重要些，你有那么多重要的事要做。”

　　“你这孩子，说什么啊。”傅霆海寻思海汐是看见他打电话了，忙道，“我那边没什么事了，都解决了。”

　　海汐没接茬，“叔叔，是不是一直以来，我都是那个最不重要的人？”

　　傅霆海沉默了，周围好像都没有声音了。只有楼外边的阳光刺得人无处遁形。他开始呼吸困难，笑容无以为继。

　　“我知道，事情都摆平得差不多了，丁阿姨也该出狱了吧。”海汐不用听电话内容，她心里清楚，丁阿姨终究还是化险为夷。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不管丁阿姨做过多不好的事，都可以一笔勾销。

　　这一次自己来认回父亲，轾轩本说要陪着一块儿，但海汐拒绝了，他也没有坚持要来，因为他还有别的事，那就是要去接他妈妈出狱。

　　在这种时候，他妈妈身边不能没个人。

　　可是，海汐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寒来暑往，她始终是形单影只。

　　“叔叔，我不是故意要在这个时候妨碍你们一家团聚……我只是太想来看看我爸爸，他到底是什么样的，现在我见到了，他人挺好的，只是不爱我罢了。”海汐长长的出一口气，好像终于认清了现实，“他甚至也不爱我妈妈，他喜欢的是那个叫阿楠的阿姨……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要和我妈妈结婚，为什么生下我？我真搞不懂……我过了好多年没有父母的日子，也不算多苦，因为我总是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我的父母很相爱，也很爱我，我们本来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只是因为一点意外拆散了我们，没关系的！没关系的！爸爸妈妈依然会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小房子里，相濡以沫，爱着彼此，挂念着我……就是这个念头一直支撑我到今天！可是，原来不是那么回事，我的出生，根本不是因为爱情，我到底还算什么？妈妈真可怜，谁都不要她……虽然我也讨厌她，可我还是觉得心疼，她太傻！”

　　傅霆海不能面对她说的每一个字，甚至不能再看她，攥着纸杯，热烫的水从他手里暴溢出来，“不是的！你想错了！海汐！你别这样想……”

　　“叔叔，你本来是喜欢我妈妈的，可你还是娶了丁阿姨，他们都说你是违心的，是被逼的！但，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很在意丁阿姨吧，我知道我说这些话挺不尊敬你的，可我忍不了，我再也忍不了了！丁阿姨走错了路，那么容易就可以回头，我不知道叔叔你用了什么方法救她，但我知道丁阿姨一定对你很重要！那我妈妈是什么？她什么都不是，谁都不欢迎她，她去哪里都是格格不入，就像我，我也不属于任何地方，对吗？”

　　“海汐，你不明白我和你妈妈的事！我一刻也没有忘记她！我每一天每一天都在找你啊！！孩子，孩子，我没办法了……我真想拿我的命换你们好好的回来！”傅霆海全身血液奔涌，冲口而出，“是，我对你丁阿姨的纵容，我不能开脱，但人活一辈子，我欠她的必须还……否则我不心安！从此以后，我和她两清了，她再也和我不相干！”

　　“叔叔，你知道么，我上次去探视过丁阿姨。”

　　叔叔的神色大变。

　　海汐嘴角绽出一个笑，“那天丁阿姨说了很多，大部分是我已经猜到的，我都可以照单全收……我可以接受我的妈妈和别人的丈夫好上，甚至可以接受那是‘真爱’，我可以接受那场残酷的商战，说服自己那是恶人的离间计……我可以不探究那么复杂的过去，因为我知道自己太渺小，那么久远的事我怎能真正看清？我知道，是是非非很难评说，我妈妈，我外公，也未必没有错，即使他们已经付出了太惨痛太惨痛的代价！这些我都可以好好劝我自己，我想要懂事，想要善解人意，可是只有一件事，一件事！叔叔，我要亲口问你，亲耳听你告诉我。”

　　“你说！”傅霆海双目圆睁，冷汗倒流。

　　“丁阿姨对我说，我家发生火灾的那一天，叔叔，你原本陪着我。”海汐露出婴孩般的纯真，“我小的时候，你经常陪我吧！你会唱曲儿哄我睡觉，教我握笔写字，以至于我误以为你才是我爸爸！可是那一天，你走了，然后房子失火了，你把我留在了火场里，我问丁阿姨，你去做什么了，丁阿姨说……”

　　傅霆海不用再听下去了。

　　老天给他最绝的刑罚，原来是这个！

　　“叔叔，你为什么要走？”海汐关怀地问道，“是因为轾轩需要你么？轾轩跟人打架，弄伤了眼睛，你很着急，就把我放在家里，去医院看他了……叔叔，我只要你回答我，确有其事吗？丁阿姨没骗我吗？”

　　傅霆海如同挨了当胸的一刀，无法再否认一个字。他用手覆着自己的额头，几度吞声，反复弯腰又站起，眼泪还是狂涌而出。

　　“孩子！我没有照顾好你！我每一天都在后悔！我不是个东西……”

　　“不不，你有什么错呢，你也不知道会着火，你所做的，只是一个父亲最简单的反应罢了，我如果要怪，只能怪为什么偏偏你刚走，房子就烧起来了，到现在也没查出谁纵的火，想讨一个公道也是这么的难。”海汐吸了吸鼻子，“我也只能怪，为什么我不是你的女儿？如果我是，你绝对不会丢下我离开的，对吗？！但很可惜，你对我没有责任，在这种时候，你一定会选择轾轩！这就是亲疏之别，有什么办法呢？”

　　傅霆海涕泪横流，那已不是一个普通长辈的姿态，而真真切切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的哭诉，“如果我知道你有危险，我怎么可能会走？！你出事后，我恨不得杀了我自己！恨不得用刀剐了我自己！叔叔对不住你，可那不是因为不在乎你！在我心里你就是我的女儿，我心疼得快死了！”

　　“其实，我是真心喜欢轾轩的，我比他大几岁，觉得他好可爱，只要他对我笑一笑，我就可以交出自己的一切，有什么是我舍不得的？可是，叔叔，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原来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大度，火烧的感觉，真的很痛，如果可以重来，我还是希望那一天，你没有弃我而选他！就算你再怎么把我当作你的女儿，到头来你还是爱轾轩多一些，虽然轾轩老是跟我说，你对他太坏了，从小就凶神恶煞的，打他的时候一点不手软，可我还是知道，你最疼、最疼的就是他，我不能和他比……”

　　“海汐，你误会了！你和轾轩对于我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一切都不关轾轩的事！是我的原因，我是个最无能的父亲……”

　　海汐越说越觉得可笑，“刚认识轾轩的时候，他老和我吐槽叔叔你，吐槽他爸妈离婚了，他成了个不幸的孩子……但我总是不以为然，我说羡慕他，起码他还能天天见到爸妈，跟他们撒娇抱怨，受他们宠爱……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么好的家，竟然是以我为代价！我是那个被牺牲掉的角色！我和轾轩还真是有缘！叔叔，如果你真是我的父亲，你还会眼睁睁看着我和轾轩在一起吗？你会做你能做的一切把我们送作堆吗？你不会的！你只会想保护你的女儿不受伤害，你不可能容忍她嫁给傅家，你不会赌上你女儿的一辈子！正因为你是轾轩的爸爸，所以，你心里想的是他快乐就好，而不是我最后会不会幸福！”

　　她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看得那么真。傅霆海蹲在地上，手指插进头发里，咽一口唾沫都有血腥气，“不，不，我想的是你们都能幸福！”

　　“那天，警局探视结束，丁阿姨被/干警带走时，对我说过一句话……她说，血缘才是最实在的东西，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心肝宝贝，别人家的女儿，只不过是瓦石泥尘而已……对，对，如果那一天我没有被救出火场，也不过就是瓦石泥尘里的一撮灰烬罢了！叔叔，你又能为我做什么？如果你是我的亲生父亲，你一定会娶我妈妈的，断不会离我们母女而去！我差点死掉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外面受人欺负嘲笑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在妈妈的宠物店看到了很多有寻人启事的报纸，都是傅家登的，一登好多年，可是，除了这些没用的报纸文字，还有什么了？你会丢下你的四口之家来找我这个无足轻重的女儿吗？在办公室里坐着，随便发几则报刊，就能等到别人打电话来通知我是死是活！这才是最省事的……我没有资格对你要求什么，因为你有你的家！我和妈妈不是你的家！我想要全心全意的关注，只能伸手向我的父亲去要，可是他在干什么呢？更难说了……是在电脑上打游戏，还是正抱着那张旧照片谈情说爱？”

　　海汐说到恨处，激愤不能自已，踢了一脚仓库门，门页弹向傅叔叔身躯！她看着这个年近半百的男人在她面前抱头痛哭，内心却没有丝毫纾解！

　　他自责得这样，于她又有何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