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242、64

　　救护车呼叫着驶过冬夜的大街，兮尔被送到医院洗胃。

　　急诊科人来人往，处处都是疼痛的哭声和苦涩的消毒水味。

　　傅轾轩在门口踱来踱去，透过小窗，望着急救床上紧闭双目的姐姐，她的脸惨白得像煮烂的鱼肚，很快，里头拉上了帘子。

　　今天在这个医院里，他亲手送走了外公外婆，两位老人尸骨未寒，姐姐竟然也做了傻事！他不由恼极，一口气提不上来，挥拳朝墙上一砸。

　　这时，洛承宽大步走过来，双膝打弯，沉重地跪在了傅霆海面前，把头往地上响亮地一磕，石破天惊，“爸！我该死，我该死！”

　　父亲双眼寒光凛凛，急诊室没有空椅子，他身体仍未痊可，无法久站，拄着医院租借的拐杖，捏着杖头的手急速地收紧，突然扬起拐杖，劈头盖脸地打在洛承宽身上。

　　那铁制的拐杖抡起人来绝不是开玩笑的！洛承宽被打倒在地，太阳穴附近肿起，鼻子口角流血。父亲踏上两步，狂怒的，又连续抽了他好几下。

　　这一幕始料未及，傅轾轩搀扶着因用力过猛步履不稳的父亲，走廊上的医务人员也都过来，制止了情绪失控的病人家属。

　　“我告诉过你。”父亲扔下拐杖，朝诊室里一指，声震如雷，“躺在里面的人，她是我的底线！底线！”

　　洛承宽保持着跪姿，混杂的泪和血大块滴在地上，“爸，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你尽管打我！我该去坐牢……”

　　“我打你，也难解我心头之恨！你看看你都对她做了什么！”

　　“是，我毁了她……我猪狗不如！死一百次也不够！”洛承宽噼里啪啦抽自己几个耳光，“可她，她一定不会有事的！她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好好的出来！……您怎么对我都行，别气坏了您的身体！”

　　傅霆海怒极，抬脚还想踹，洗胃室的门忽然开了，医生步出，摘下一侧口罩，“傅小姐已经脱离危险，家属可以进来了。”

　　洛承宽双手撑在地上，听到她没事，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痴了一般，就要冲上去，却被拦下来了。

　　傅霆海把拐杖拿回手里，俯身直视养子，“打也打了，我还能怎么着你？难道杀了你？从前是我对不起老洛，现在你对不起我女儿，这也两清了，从此以后，兮尔的事和你没有关系，傅家，深衡，都和你没有关系，你，不要再叫我爸。”

　　兮尔尚未醒来，人被送到了普通看护室，洛承宽没有被允许进去看，他留下来只会更加刺激兮尔。孙姨劝他先回家去，如果见到海汐，就通知她赶紧去太婆家一趟。

　　海汐自从下午去看守所给丁菀送东西后，夜深了还没有回来。

　　因为丁家二老的死讯闹得很大，没能瞒过太婆，当时老人就有些情绪激动了，傅轾轩想让海汐去照看一下，可打她手机很多次都打不通。

　　孙姨也是刚刚才跟她联系上了，海汐的声音微弱地传过来，似乎有些郁郁寡欢，说刚从丁阿姨那儿出来，警局屏蔽了手机信号，故漏接来电，让他们不要担心，然后就挂了，孙姨都没来得及插上话。

　　这边小姐刚刚脱险，孙姨也走不开，就让洛承宽回去跟海汐说明一下情况。

　　傅霆海陪着女儿坐了一会儿，渐感不支，这才由儿子带着去做了一个全身检查。

　　他身上大小伤势不计其数，多处骨裂骨折。更全面的检查结果需几日才能出来，但医生初步判定他有脑震荡和轻微脑出血。

　　他腹部还有一道利物贯穿伤，不过已基本愈合，仪器照过后，显示内里创面有严重的二次撕裂，应该是暴力拔出导致的，但万幸的是避开了脏器。

　　虽然他长时间处于医疗条件不足的山野，但由于是隆冬，伤口感染抑制住了。从各项体征来看，他其实已经接受了非常及时到位的救治与调理，医他之人看起来也十分高明。

　　不过，如果休养不善，后遗症是一定少不了的，不能掉以轻心。

　　院长想给傅霆海开一间单人病房，他拒绝了，说自己不耐烦住院。

　　他儿子久劝无果，只能举着输液吊瓶，护送他回到姐姐病房外坐下，脱下外套揉成团，垫在父亲输液的手掌下。

　　父亲换了一个省力的姿势，疲累地靠在座椅上。

　　之前为了姐姐而忙乱，直到现在傅轾轩才能好好看看父亲，见他闭目枯槁的样子，心里就像有无数把刀子在扎，“爸，在医院住一阵吧，外面的事有我。”

　　父亲伸手拍了几下他的后脖子，“我的烂摊子，就该我收拾，你瞎凑什么热闹？”

　　“爸，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现在你回来了，我不能再让你出去搏！否则我不会原谅我自己！”

　　父亲沉默了会儿，“轾轩，你真的长大了。”

　　病房外很静，父子俩终于能掏心窝说几句话了，父亲问他，公司现在什么情况了，他妈妈又如何了？傅轾轩一一回答。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傅霆海还是半天出不得声……在他落难前，本来已把公司的善后事宜交给了葛副总这些最为细致可靠的人，料想深衡虽然历经震荡，绝不可能就此气绝。

　　谁知丁菀在这时感情用事，捅出这么一个天大的篓子来！把她自己还有整个丁家都赔了进去。

　　平素她最喜欢结仇了，做事狠绝不留余地。如今落进这个泥潭，不知道多少人都想趁机踩她，她的日子可难熬了。

　　丁家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在警局里，各个派系已呈互咬之势，罪名只会越咬越多，傅家已经遭到他们的数项指控。

　　作为一家正规上市企业，深衡已没有任何隐私可言了，办案人员出入查账、翻箱倒柜，无休无止。公检机关准备从历史和多方关系摸排，彻查深衡的过往和现存的犯罪事实。

　　事实上，傅霆海在很多年前就预见到了丁家的落马，任何家族都有兴亡，都有改朝换代。为了深衡能够明哲保身，他早已将两家的所有事务切割完毕，又将公司大换血。这就是他为什么在那时默许洛承宽上位的原因。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最后丁菀竟是以这种方式自取灭亡。

　　她什么都对绑匪说了，拉下水的那些亲戚都不是省油的灯，知根知底的，自然明白往什么部位下嘴最见血！深衡怎么可能不成为他们一齐炮轰的对象？

　　傅轾轩谨慎地问，“爸，深衡——没搅进我妈那些事里头，是吗？”

　　“深衡？”父亲自嘲道，“这个词可囊括太多太多了。”

　　“你呢？爸，你一定没有做过，对吗？”

　　“外面已经这样了……我说没做过，就有人信吗？”傅霆海叹了口气，沉声道，“你放心，我绝对没有，我永远不会做！我更不会背不属于我的罪。”

　　儿子又问起他在山里怎么脱险的，绑匪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警察找到人质关押点，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傅霆海隐瞒了自己数度濒临生死线，只是简述了一个大概，又提到自己和闵心被山中猎户救起，在乡民家避居，雪化了方归，所以耽搁了这么多日子。

　　傅轾轩听到阿姨的名字，顿了顿，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一张小小的相片，“爸，还给你。”

　　傅霆海接过来。照片上，年轻的温惜着旗袍靠在他身边，笑靥如花。

　　他顿感惆怅，“你有什么想问的？”

　　“爸，你告诉过我，你和我妈的婚姻很失败，是因为这个阿姨么？”

　　“是因为我伤害了这个阿姨，也伤害了你妈妈。”

　　“这就是阿姨时隔多年找到我们家的原因？也是洛承宽娶我姐姐的原因？”傅轾轩有些无法接受。

　　“我本不想让上一代人的事影响你们的人生，可我没做好。”父亲轻飘飘地握着那张合照，“你闵心阿姨的爸爸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最大的错误就是不忍，我想让每个人都好好生活，哪怕是，最水火不容的人，我也希望他们彼此善待……我的不忍心，最后害了你和你姐，可是，说什么都没用了。”

　　“闵心阿姨……现在去哪儿了？”傅轾轩停顿了一下，“她……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她和我分开走的，她不想留在我身边了……怎么？”

　　“我是替海汐问的……”傅轾轩语气艰涩，“海汐也看过这张照片了，她和阿姨长得很像……我明白，她一直没忘记她妈妈，她已经很不快乐，如果阿姨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她会不会开心一点？稍微笑一笑，再对我笑一笑……”

　　“她都知道了？”

　　“这些日子发生那么多事，我们家被搞得千疮百孔的，每天一睁开眼，我都不知道今天还会不会更糟，可我从来没泄过气……”傅轾轩双手筋脉暴露，艰难地说，“唯独……她看着我的时候，我知道她不一样了，她看我的眼神都不同了……我还能对她说什么？我能赌咒发誓，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和她，其他东西都不存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这不可能。”

　　“海汐的性子，跟她妈妈太像，没法子的事……傅霆海叹了口气，“先过眼前这关，将来我送你和海汐出国，一切会忘了的。”

　　父亲输完了一瓶消炎药水，护士过来更换。

　　傅轾轩去病房里瞧了眼姐姐，出来时父亲已经睡了过去，发出低微的鼾声，头抵在墙角，本就伤了的前额磨得红通通的。

　　傅轾轩轻轻把他从墙上挪开，一只手搭着椅背，让他躺在自己胳膊上，靠得舒服一点。

　　他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观察过父亲。

　　好像人物对调，父亲成了那个弱小的，需要他支撑的人。

　　这种感觉分外奇妙。

　　“爸，谢谢你回来，谢谢你没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