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还没死透》蛹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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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轾轩没有回过头看她，只是蜷在她手底下，懒懒的驼背，深深的无力，那是海汐从来没有见过的疲态。

　　录像开始播放。

　　一开始画面有点花，似乎是拍摄支架没有调试好，过了十来秒才固定住了。

　　只见父亲凑近了镜头，一张脸怪异地放大。确定在拍后，才坐回茶几前。

　　父亲置身在一个不知是哪里的、装修有些过时的房间，陈设整洁。

　　一扇大开的窗户，风吹起厚重的窗帘布。

　　视频右下角的日期是半个月前……

　　突然，父亲的双手交握在桌面，对着镜头叫了他一声。

　　“喂，臭小子。”

　　从看到父亲面孔显现的那一刻，傅轾轩只觉得恍惚而撕裂。

　　“对不起啊臭小子，如果你看到了这个……爸爸可能就，已经不在了。”傅霆海的微笑里有不安，“真的抱歉，不能陪你走过接下来的人生，看着你结婚，有孩子，有自己的事业……但我知道，我的儿子是个男子汉，你肯定比爸爸更强大……你放心，往后，爸爸就算不在你身边，我也会，一直一直保护你……”

　　傅轾轩绷不住了，拧着面孔，汹涌的眼泪从鼻梁两侧滑下，他问海汐，“这都什么……我爸在说什么啊？”

　　“轾轩，我已经打点好所有事，我走后，一切还是会如常，公司有阿宽，和其他叔叔伯伯，你不必在意什么，只管安心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好，以前你总说，我对你太苛刻，也不学学别人家的父亲……是，我明白，我不是个好爸爸，我做得太差太差了……可是，你要相信，爸爸心里还是在意你的，我对你从来没有任何要求，我只希望你能过你想要的生活……”

　　傅轾轩用胳膊挡着脸，露出一双湿透的眼睛，他有些害怕再听下去了。

　　“言归正传。”父亲轻轻拍了一下掌，“今天爸爸录这个，是想说什么呢？……嗯，我说不来这些，当着你的面，总是开不了口……但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这些年，爸爸对不起你，真的……让你受委屈了。”

　　傅轾轩实实在在的惊讶了，泪眼狼狈地望着电视的一团光。

　　“从小，我就对你不好，我一直很后悔，可是后悔也迟了……我老打你，明明你没做错什么，我就是跟你过不去……我错了，我承认是我错了，那时我太年轻，还不知道怎么当你的爸爸，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没能好好的学，我只想着我自己！你小时候那么怕我，我看了也难受，打在你身上，我更心痛，你太皮了，我忍不住动手，可你乖的时候，我又恨我自己……我从来没有夸过你一句，尽说些不好听的，也许说得你都快相信了……如果我今天再不跟你讲清楚，就是一辈子的遗憾了，轾轩，我真的希望你知道，你在我眼里很好，很好，我很幸运能做你的父亲，尽管我从来没有说过。”

　　视频里有些微喧杂的声音，窗子外面好像是个活泼的市井，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铃声，夹着清翠的鸟鸣，“磨剪子戗菜刀”的拉长吆喝，还有收音机里的粤剧唱段和邻居的擤鼻清痰声。

　　父亲似乎觉得吵了，起身关窗。

　　城市里不会有那样蓝的天空，不会有院墙上挂着的简易手工风筝，不会有遥远的炊烟。

　　屋外的梅树带进细小的花瓣，窗户合上后，可以看见玻璃上贴着新年的窗花和旧时代的卡通贴纸……

　　父亲喝了一口水，又在桌旁坐了下来。

　　他好像出了一会儿神，才慢慢说道，“轾轩，爸爸天天都在犹豫，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和你姐……可是没办法，决定了就是决定了。这次，是爸爸自私了，爸爸以前做错了事，心里很受折磨，很难再撑下去，没办法再活着……我很想放过自己，但试了很多次，就是不行……你看，爸爸为你们忙了半辈子，就让我为自己选择一次，好吗？”

　　傅轾轩听到这里，浑身发抖，已然泣不成声。他开始明白，父亲是要去做什么了。

　　“你姐姐结婚了，阿宽归根结底，也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他人不坏，不管大事小事，还是可以依靠的。现在你和海汐也定下来了，你们都成家立业了，就是到了爸爸该退场的时候了，你们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可是爸爸的人生，已经结束了……”父亲深吸口气，摇了摇头，“不说这个了！儿子，你结婚的钱，我都给你备好了，新房也有，照着你喜欢的环境挑的，你跟我说过，不想来深衡干，想去创业，爸爸也没有天分，没什么太多经验给你，但好在还有几个朋友。只要你需要，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帮你，资金你也不用管，家里挣的钱不就是随你花的吗。以前我成天吼你，嗯，总说你大手大脚的，可我，什么不愿意给你？只要你高兴，只要你能多记得我的一点好……多忘记，我的不好。”

　　父亲有些激动，双手磨在桌沿，他手腕上有串菩提珠子，还是去年傅轾轩在寺里给他求的。大夫说父亲肠胃不好，又有家族患癌史，得小心些。傅轾轩听说那座名寺的祈福珠串很灵，能保佑人不受病灾，就千方百计讨了来。却万万想不到最后会在雪地里找到它，成为辨认父亲遗体的东西……

　　“对了，多抽空去陪陪你妈妈，她也不容易，这辈子她最疼你……以后爸不在了，你和你姐好好孝顺她，不管她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她始终是你妈，多让着她点，别惹她生气……最后……还有最后一句……”父亲手肘支在桌上，再抬起头时，眼里竟已满是泪水，“你记住，真心实意对海汐，一定要对她好！我知道你会的……别忘了爸爸的话，千万、千万别忘了！儿子，先谢了啊。”

　　电视里的父亲起身，关掉了镜头，录像结束了。

　　屏幕的蓝光刺得傅轾轩眼睛睁不开。他好像被抽去了脊骨似的，渐渐的，埋在自己手里开始冷笑，然后梗住。

　　“他说这么一通有什么用……他怎么不来打我了？我真希望他还能来打我……”

　　他终于放纵自己在海汐臂弯里痛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海汐只能通过他背部的抽搐判断出来，他连哭都是那么沉默，怕被他父亲听见他也有不那么男子汉的时刻。

　　海汐的衣服淅淅沥沥被打湿，他的眼泪好像顺着皮肤毛发淌进她的心肺。她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家再次散了……她唯一当作父亲来爱戴的人，又一次失去了……

　　她只觉得钻心的疼，下意识收紧双手，此刻怀中的人，就是她的所有。

　　他心里已经够苦了，她也不想再给他更多压力……这就是为什么她没有立刻告诉他，视频里的那个房间，她好像曾经见过的……

　　正寻思着，外头一阵哄然的骚动。

　　紧接着是孙姨的大叫，“兮尔小姐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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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兮尔像只游魂，走在黑夜底下，马路上积雪未化。

　　家里所有人都在谈论父亲的遗嘱，七嘴八舌地争吵，她跑出来时没有任何人发现。

　　她没法在那间屋子里呆下去了，没法再听那些人商量她父亲的后事，如何追悼，如何下葬！

　　她不信父亲死了！

　　恍然间，她走到了医院，所谓的“遗体”就在这里作鉴定吗？她是否还能看看父亲？他会不会醒过来，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

　　走廊上，医护人员像闪灵掠过，天花板阴厉的白炽灯像烧着的雪。

　　她听见自己的鞋跟在笃笃回响，经过好几个推行的担架，呻-吟的、受伤的肉-体……

　　她不知去哪里找父亲，直到一只手蒙住她的口鼻，一股猛力将她拽到角落。

　　“谁？——”

　　她立足不住，疑问声埋没在那紧捂的掌中。

　　但是无需再问，她扭过头来，看清了这个人。

　　“你想见你父亲是吗？我可以带路。”消失多日的阿玫带着她七拐八绕，为避人耳目，在无数的门扇后藏身。

　　兮尔知道她没安好心，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就像追逐噩梦里一只无脸的鬼……

　　最终，阿玫在一道铁门前停下，门上赫然写着“太平间”。

　　冬天，雪后寒凉。

　　可门里透出的气息，比外头的风吹雪打更加森冷。

　　兮尔打了个寒战……

　　“反悔了？不敢进去？还说想见你父亲，也不问问你有没有胆子，配不配！”

　　兮尔抢身推开了门。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