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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北望 ...


  •   “识时务者为俊杰。贤弟,我记得,你可不是个不变通的人哪。”这日刘整打马来至襄阳城下,约老朋友见上一面。慕容复自来到襄阳之后,恰逢涨洪,一战告捷,顺利将数月物资送入樊城。忽必烈闻讯大喜,亲自写信,欲以高官厚禄诱降这位右相。他自然知晓兄汗之死与这人脱不了干系,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此人既有才干,若能为我所用,也就不必计较过往恩仇。刘整向来是懒得做说客的,然而既然是上边的意思,便也只得懒洋洋地来了:“如今不降,等城破之日再想改主意,可就来不及啦。贤弟是聪明人,好生想清楚罢。”

      慕容复笑道:“不愧是武仲兄,败了还能这般得意。我等连败时尚且不肯降,如今新胜,反生二心?你想得太容易些。“

      刘整咂嘴道:“谁胜谁败,你心中是清楚的。三千水军送粮入城,进得去出不来,叫人笑掉大牙。做哥哥的劝你一句,早些断了念想,樊城是救不得的。真不愿降,便回京城去。“

      “武仲兄怎不劝你家大汗回去?漠南水草正好丰肥,若回迟了,可就误了放马。“

      二人对视一笑,知道互相不能说服,皆有些无奈。昔日为给贾似道、吕文德二人送礼,慕容复还借过刘整些许银两。被郭靖知道后,还偷偷问他借了多少,自己好回乡卖地还钱。不想后来生出变故,这银子也就欠到了如今。而郭靖遣修文送到京城那八百两,也早填了大宋皇帝的嫖坑。

      “我那侄女儿还在京城?”难得见故人一面,刘整倒更乐意拉拉家常:“自小就是美人胚子,原想定给我家幺儿,偏贤弟你又急急去了漠南。如今也该有十来岁了?”

      慕容复朝城上抬抬下巴:“喏,就在上头。”他原意要阿云伴圣驾入蜀,稍避一避;毕竟川蜀虽然亦有战事,但深壁固垒,较之荆襄,少说要稳妥十倍。不想阿云口头答应,待大军开拔后,却连夜骑马追赶而来,口口声声要随父亲荡平敌寇。因此亦跟着来了襄阳。如今见对面约见父亲,心中担忧,趴在墙头往下看。

      刘整抬头看时,见小丫头挽着垂耳髻,一袭淡绿罗衫,稚气未退,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盯着这边,白兔儿一般机警可爱,仿佛担心自己将她爹爹害死似的,便笑着高声道:“喝!谁家的闺女!”

      小丫头缩了缩头,贴在忆淮身边。

      “那是梁小官人不是?”刘整辨认一会,叹息道:“长得这样高了!当年你我在蜀中时,可还是个孩子嘛!若非落个残疾,倒还真算得俊俏。”忽又想起什么似的,嘿嘿一笑,道:“贤弟,上月我在樊城,你猜见着了谁?你那好哥哥,站在城头,将我一顿臭骂。”想起郭靖那副正气凛然的模样,不由好笑:“骂我对不住都统栽培,叛国降贼——我倒不知道是谁对不住都统栽培!都统之死,姓吕的若能脱了干系,我随他姓。他反助起吕文德来?”

      慕容复听到此处,沉吟半晌,默然不语。刘整犹自滔滔不绝:“宋国有甚好处?但凡立功者,必遭主上猜疑;武将在前头卖命,文官在背后捅刀。如若不愿结党,无论怎样忠心不二,总没人将你做自家人看待。我看吕文德未必待你那哥哥多好,前回见他时,头发都白了一大半啦,全不似在王都统手下时。”

      这倒是实话,郭靖这两年愁苦交迫,外加十分劳累,老得不像样子。四十多岁的人,鬓发花白,夙兴夜寐,双目满是血丝。张贵送粮入城时,几乎没认出来。

      “打你!”

      “嚯!”

      刘整正说得起兴,没料想阿云自城头射出一支小小孔雀尾倒钩箭来,险些射中他面门。唬得刘大元帅将头一偏,幸亏手指比脑子反应快,早已将箭头夹住。饶是如此,也蹭到了一点儿,中指被割破一道口子。抬头见小姑娘提着一张小金弓,比军中用的不知缩水了多少,不由大笑:“这弓也标致,箭也秀气。贤弟,贤弟,我可真喜欢这孩子。来罢!咱们在汗王帐下做个同僚,再结个儿女亲家,却不比在宋国强些?”

      “这小东西!”慕容复佯怒道,执鞭往城头一指:“还不抱进去,在这丢人。”

      忆淮忙将阿云带走。

      刘整笑着大叫道:“儿媳妇,回见!”

      他两个儿子在后边听了这话,俱有些尴尬。自打母亲死后,父亲说话越发口无遮拦,仗着无人约束,什么屎都往外吐。尤其遇着他哥俩的婚事,更是嘴碎,侃得没边。

      “这话若是教副元帅听见,纵然不到汗王面前饶舌,也难保不生误会啊!”回营之后,刘埏对哥哥抱怨道:“父亲真是的,连瓜田李下的道理都不懂么?咱们本不是蒙人,更该小心谨慎才是!”

      “不要胡说。”刘垣听弟弟又在抱怨父亲的不是,不由板起脸来:“父亲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了。你怎么动不动就说这些?痴人说六亲。”

      刘埏见兄长护着父亲,哼了一声。随后被哥哥弹了个脑瓜崩。

      话分两头。这边慕容复离了刘整,打马回城之后,却并未惩戒阿云,只淡淡道:“云儿,你晓得,打仗也有打仗的规矩么?但凡……”

      “女儿当然知道了。”阿云抢白道:“可是曹刿未必很讲规矩,宋襄公却很仁义。”

      慕容复略一挑眉,与忆淮对视一眼。

      “女儿还知道,规矩是用来约束正人君子的,云儿是女孩子,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所以云儿不是君子,可以不守规矩,先下手为强。”

      慕容复听了这一通故意扭曲原意的歪理,笑了笑。他倒还不知道,自家孩子居然有些苏秦张仪的本事,假话歪话张嘴就来。便也不指出她的漏洞,反笑道:“好啊,有见地。只是蒙军之中,并非只有刘整一员统帅,还有其余厉害人物。且我军人马不足两万,敌军却足足十万有余。假使你方才射中,惹恼蒙军,同仇敌忾攻上城来,如何是好?”

      阿云眨了眨眼,不说话了。支吾半晌,道:“不知道。可是我不惹怒他,他难道就不打了呀。”

      “问得好。”慕容复将她提起,放到城墙上,站得高高的:“看那边。”

      阿云紧张起来,用力扯着她父亲的衣角,生怕掉下去。过了片刻,缓过劲来,才站直了,朝北望去。这个距离下的蒙军,看着乌压压一片,人比蚂蚁还小。

      “看到什么了?”

      “人。还有马和帐篷。”

      “再看看。”

      “还有江。”

      “还有呢?”

      “嗯……没有了。哦,有旗子。咦?”

      慕容复知道她看出了门道,不由笑道:“咦什么?”

      “唔。沿江的旗子,和岸上的旗子,颜色不一样啊。”

      慕容复便将她抱下来,带到自己房中,摊开地图,教导道:“这是汉江,这是襄阳,我们住的地方。这是樊城,和襄阳很近,可以隔江相望。”

      阿云点点头。父女俩跪在地上,照着地图,将两军布防、近年胜负分析了一遍。阿云听得入迷,道:“原来旗子里门道还有这么多呀。但咱们能通过旗帜看他们的布置,他们就不能用这个骗我们吗?”

      “自然可以。”慕容复见她跪得膝盖疼,将小手垫在下面,便打开衣柜,拿出自己一件外袍,叠了叠,令小家伙坐在上头:“譬如主帅不在此处,但为了威慑敌人,可以打主帅旗号。或者为隐藏兵力,亦可以不打旗帜。这时候可以看敌军炊烟。刘整军中打的便是忽必烈旗号,不过并非为了恐吓我等,而是一种赏赐。”

      “赏赐?可是刘整是降臣,却可以用大汗的旗帜?阿术是蒙人,颇有战功,反被他压一头,心里难道不会不快活吗?”阿云皱着眉头,又想起刚才父亲说的“胜一人难,胜二人易”,不由恍然大悟:“啊,爹爹想用离间计!”

      她往日不肯读书,觉得枯燥乏味,每每挨了揍,才哭哭啼啼学上一些。如今身临其境,方察觉出趣味来,不由兴致盎然:“太好了!”片刻后又皱起眉头:“可是咱们的计划,樊城的人不知道呀?郭伯伯,还有那个吕老贼。”

      “相爷与那厮谈了些甚么?”话音未落,一员大将急匆匆推门闯入,问道。这人竟是前些年大难不死的牛富,如今升任侍卫马军统制,在襄阳驻扎。听说刘整与慕容复谈了许久,有些担心,便赶过来相问。

      这行动颇有些无礼,慕容复心有不快,眯了眯眼,但最终还是懒于追究,只令侍婢将阿云带入内堂。随后道:“劝降不成,说些闲话。牛统制,可有哪处能望到樊城之内?”

      阿云所言不差。襄阳与樊城两厢对望,却不能往来消息,的确麻烦。如今自己本部驻扎于襄阳,刘整想必避重就轻,先攻樊城。届时水面封锁,援救颇为麻烦——不如先打通汉江水道为上。

      张顺张贵今夜发兵,自己也已派人调遣夏贵,率水军前来支援。只是……夏贵虽然勇猛,毕竟年事已高,此举是否不妥?但要从襄阳调兵,又恐刘整见疑,反而节外生枝。

      牛富见他皱眉沉思,仿佛未被说动,稍稍放心,道:“原先有浮桥可以过去,后被那老小子拆了。现今要望樊城,可以去城北望江亭上。嗓门大的,话也喊得。只是不敢说甚么要事,怕鞑子听见。”

      二人同登望江亭。十三座亭台临江而立,居中者最为突出,凭高而立,能望到樊城南面城头内,士卒列队操戈而行。牛富见慕容复看了一会,笑道:“自相爷来后,俺那起小子们一个个乐歪了嘴,都说荆州有救。何不让樊城的弟兄也瞧一瞧相爷风采?”说罢,不待对方制止,便朝对面大喝道:“嘿!对面的!往这边瞧!晋王到咱们荆州犒军来啦!小子们长长见识!“

      慕容复觉他鲁莽,然而倒也直爽,见对面士兵争相观看,无奈挥一挥手,朗声道:“来日面圣,必为诸君请赏!”虽然不似牛富高声,但暗用内力传送,因此传到对岸,反而更清晰些。樊城守卫们听了这话,军心大振。前几日张顺张贵送了许多粮草及军械入城,又说与夏贵相约,前后夹击,于汉江涨水之时痛击蒙军,打破其水军防线。如若此战告捷,可解襄樊之围。如今上头又说论功行赏,更使得连战数年,早已疲倦的将士们看到了得胜的希望。

      “什么事这样嘻嘻哈哈?”周飞虎自受命出京以来,便一直跟随郭靖左右。见主将前来巡视,而自己手下这些人还挤在城墙边看着什么,大觉丢脸,不由大声呵斥。

      “是对面牛将军喊话。”士卒们忙辩解道:“给咱们送供给的什么王来了。”

      “算了。”郭靖摆摆手,示意不必太过苛责。这些孩子们平日实在劳苦,偶尔看个新鲜,也算不上偷懒亵职。他虽不关心朝堂中事,但这位大人不远万里前来犒军,实在难得,不知是甚等人物。待他扭头去看时,对方已转身下楼,只遥遥望到一个长挑背影,裹着素白披风。

      是夜汉江水涨,张氏兄弟率三千水军,驾轻舟悄入港口。各船中装备了火枪、火炮、战斧、弓弩,趁夜攻击刘整水军,斩断铁索连起的数百艘杙船。夏贵依约发兵,不料半道风雨交加,逆流难上,只得退军三十里。

      蒙军初时遭袭,措手不及,但毕竟人多势众,且刘整毕竟是沙场征战多年的老将,很快镇定下来,四方调度,挡住宋军攻势。忽必烈知他本事,亦知要用猛虎爪牙,须得先喂饱肉食,方不伤人;因此表现得极为信任,竟肯将数万水军精兵把持于这贰臣之手,且行动自由,不必先行请命。

      局势逐渐逆转,宋军不能支撑,边战边退。至勾林滩时,远远看见军船点起火把驶近,以为夏贵援军到达。张氏兄弟喜极而泣,命部从点火示意,向前迎接。待到近在咫尺时,才发现来的全是蒙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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