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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割席 ...


  •   郭靖在床榻边等了一下午。他去了一趟监牢,被柯镇恶吐了一口唾液,并失去了作为江南七怪弟子的资格。江万载稍冷静些,但仍旧提醒他,不要为奸人所惑,为虎作伥,遗臭万年。

      但为什么……他看着沉睡中的慕容复的侧脸,恬静安宁,弧线勾勒得很漂亮,是自己永远也看不够的模样。为什么直到现在,都不忍心搅扰他一个好梦?

      他想起许多过去的日子。在一处已经七年半了,头次见面时,老毒物带着受伤的复弟,在青居城的馆子吃饭。复弟毒发时是自己抱上楼去的。

      第一次见他,就很喜欢他了。

      复弟还管老毒物叫父亲。他本是个好心的人——连一位失独的疯子都肯体谅。是自己的错,不该将他放到京城来。京城太过繁华,最能移人性情,不是好地方。

      慕容复仍然没有要醒来的迹象,呼吸均匀,很平和的模样。似乎他并未因为荆襄百姓的苦难而感到一丝内疚,甚至也许早就忘了还有人在战火中挣扎。

      黄蓉在窗口探了探头。于是郭靖走了出去,将门窗轻轻掩上。

      “什么事?”

      “不要和他吵架吧。”黄蓉玩着小辫,漫不经心道:“有人能忍你这木头性子也蛮难的。”

      郭靖点点头:“不会。”

      “他可能是……”黄蓉想了想,还是没说下去。她觉得靖哥哥可能不太了解什么鲜卑人,燕国之类的,毕竟自己也是刚从七公那里听说,还不能下定论。不过这个慕容复,到底是不是那位号称南慕容的慕容复的后代呢?

      “你打算怎么办?”

      “带他去荆州。”

      “他不愿意呢?”

      “我一个人去。”

      “他不愿意,你也走不了。”黄蓉歪了歪头。“真要走,就趁早。要是不走,就装作不知道。我走啦——师父等我去宫里吃宴席呢。”

      郭靖与她告别,回到屋内。他很珍惜这个身为聪明人,却并不嫌弃自己的朋友。每每重逢,都使他想起自己的少年时代。然而蓉儿依然如同少女一般,自己却老了。

      复弟也是那样的年轻、可爱。他看着沉睡中的义弟,依然不能抑制贪婪的目光。等这人醒了,等他睁开眼睛,等那狡猾的嘴唇里再说出一些蛊惑人心的假话,自己还能这么坚决的离开吗?好几次他都想趁着义弟睡得酣然,逃出府去;但被不告而别的滋味,他自己尝过,便不忍心让别人尝。该说个清楚。

      “我要去荆州啦。”慕容复睡饱醒来后,慢悠悠穿戴洗漱,正欲插上玉簪时,便听到义兄似是有些踌躇地吐出这句话来。他有些惊讶地转过身去,一抖手将发髻束得歪了。

      “那边战事吃紧,我想、想去帮他们守城。你在京城要小心。”郭靖低着头,不敢看他,亦没有问他能否同去。太过奢望的强求,似乎连说出口都相当艰难。

      “这个时候去?”慕容复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吕文德已支持不住,自己正要等这老儿战败,好一举将其铲除干净,郭靖却要助着别人?若吕文德侥幸得胜,风头岂不要压过自己?届时再想打压,可谓难如登天。

      “你知道的,襄阳城内粮草断绝,听说已经有人饿死……”

      “吕文德欲向京城求援,自然将话说得急些。”慕容复不耐烦地打断道:“难不成会说城内尚有余粮,能够撑个一年半载?你且等着,待时机成熟,我会向陛下请命,让你领兵前去的。”

      郭靖沉默许久。一年半载之中,不知要有多少人丧命;而他的复弟说得这般轻飘飘的,好像全不在乎一样。他对朝堂之事一窍不通,更不懂得为何要等上这样一段时间,但他晓得,没有好处的事,复弟大抵是不会去做的。

      慕容复见兄长不语,以为回心转意,便笑道:“届时襄阳众人皆以郭兄为救世英雄、岳王再世。可不好么?你我二人领袖朝班,执掌山河。权柄在自己人手上,却不比受外人掣肘强些?你怎么不明白。不要想了,去叫他们做盏梅汤来,与我醒醒。”他估摸着郭靖在什么地方听了信,便也懒得再隐瞒意图。说完这话,便专心照着镜子,勾了粉将眼角淡淡伤疤遮去。

      郭靖看着他做完这些,似乎想说些什么,却没能说出来。荆襄百姓的状况,复弟不是不知道,竟是不在乎?

      “你说过,都统的死与吕文德有关。是为了报复他吗?”他低声道。

      慕容复诧异看他一眼,将玉带束上,浑身上下穿戴整齐:“这么说也不错。你又有什么看法?求我饶了他?”

      “他是该死,“郭靖竭力抑制着嗓音,”可是他手下的将士、还有襄阳的百姓……“

      “人都是要死的。”慕容复不想再和他说下去。自古以来,权力更替时,哪能没些牺牲品?连这些都要顾及,那干脆不要做事,学伯夷叔齐挖野菜,才算得正道……更何况,自己若能代替赵氏,于天下难道不是一大幸事?治疗箭创时,连皮带肉剜去一块,不是常有的事么?不忍些疼痛,伤口愈烂愈深,如何痊愈。

      郭靖愣了片刻,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完全不能想象,眼前之人和钓鱼城那个浴血奋战、身先士卒的复弟,是同一个人——莫非做这许多,都是为了今天的权势富贵么?第一次相见时,这人被西毒挟持,孜然一身,却将仅有的两样值钱配饰当石子儿一般打出,只为救自己性命……是京城让他变了?还是当初的结交,也在他算计之中?或许自己只是另一个贾二姐,待到没有任何用处的时候,便连再看一眼都是负担。

      “怎么?你要拦我?”慕容复看到对方那失望至极的眼神,不知为何,突然恼羞成怒。他几乎已经想象到了,那两个老不死的,如何在义兄面前添油加醋的夸大自己的罪名,如何一字一句教他骂自己为奸贼,逆贼,狗贼……不错,他是窃国的盗跖,是奸相权相,是比贾似道还要黑心的乱臣贼子;可是郭靖没有这个资格,郭靖永远没有资格,和别人站在同一边!

      郭靖没有回答,仍然是那样看着他。那双浓俊眉眼中包含的,不再是情人的深切凝望,反像是种压迫性的审视,令人喘不过气来。

      慕容复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摸到腰间宝剑,反射性地握住。对方却慢慢苦笑一声,转过身,朝房外走去。他看着那满是落寞的背影,终于拔出剑来。

      “没有我的命令,你以为你能出得了城?”

      郭靖顿了一顿,忽地撕开外袍摔下,将头上贵重金簪解开,连带官靴也蹬下来。做完这些,仿佛终于甩开一身羁绊,伸手握住那锋利剑刃,抵在胸口。

      慕容复手腕微微颤抖起来。义兄的血顺着剑锋滴下,一颗颗砸在地上,几乎要将他心上烫出一个个淋漓的洞来。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竟会有这样强烈的反应;明明从一开始就知道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也并非抱着真情实意去结交;到如今这人执意与自己为敌,而自己只需稍稍用力,将剑尖更捅深些,就能将这障碍扫平——然而竟下不去手。求和的话已经到了嘴边;但最后一点尊严将它拦住。

      我爱他吗?我难道爱他?慕容复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腕,紧紧咬着牙关,不令自己说出半句话来。不,不是……只有一点儿而已……他想过自己会爱表妹,或是爱上乌伦珠,甚至柳絮儿都行……怎么会爱郭靖?明明是对方没伦常地生了异心,自己不过权衡利弊,为大局才与这人混在一处,偶尔借他这份感情,歇一歇太累的心思;怎会爱他?他惊异地盯着郭靖那张并不出众的脸,恐慌到了极点。

      长剑在争夺中哐当一声落在地上。而它的主人仍然僵直地站了许久,直至看到郭靖用力捂住胸口,强压下伤口涌出的股股鲜血时,才看了看地上那摊血迹,颤抖着上前一步,似乎想要为对方包扎。却被躲开。

      “我不欠你……也不再见你了。”

      郭靖走前只留下这句话。相府的一草一木,都没有被带走;连往日爱如珍宝的那张长弓,也孤零零挂在墙壁上。他穿着来时那身粗布衣裳,牵着小红马出了府门。下人们诧异地看着他,没有一个人敢上前阻拦。

      梁忆淮听到屋内动静,冲入卧房时,发现所有摆设都被摔在地上。菱花镜躺在血泊之中,檀香案歪在象牙床畔;云母屏风被当中劈开,兽香炉滚在床脚,香灰洒了一地。师公那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正插在棋盘之上,微闪寒芒。右相大人仰面瘫在地上,发髻松垮,胸膛起伏。被扶起时,歪斜玉簪应声而坠,跌得稀碎。

      “他怎么敢……”慕容复赤红着双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梁忆淮,喘息着问道。良久,挣扎起身。

      “叫周飞虎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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