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靖×慕容复】望海潮》仰头看桐树

23、猎鹿Ⅱ

　　但凡名门望族，多半家教严格，姑苏慕容氏尤甚。在父亲早逝以及母亲吹毛求疵的双重压迫之下，慕容公子手不释卷读完了数不清的书卷，闻鸡起舞练就了百十家的武功，走南闯北学成了数邦语言——看起来似乎很了不得，却没学会怎么道歉。驭下之术倒是通的，但似乎并不适用于目前的境况。

　　阿古拉两天没理他。小孩儿闹脾气罢了，简直不算个事；打一顿不服，打两顿就好。再不成，不理便不理了，由他去。但珍珠捏在掌中，有些烫手，孩子泪汪汪的眼睛，也让人夜不能寐。他只得竭力去想，往日别人是如何处理这类烦心事——表妹似乎总是强颜欢笑，或者泪眼朦胧，软语温言；梁小子会嬉皮笑脸耍无赖；郭靖则站得远远的，不大灵光地思考着，生怕做错什么，更惹自己生气。慕容公子思索一会，没想出解决方式，倒发现了个以前从没想过的事儿：自己好像没落过下风。

　　倒是哄过几次语嫣。放常人眼里，那不能叫哄，那叫终于给了点好脸色瞧。嗬，在慕容大爷有限的情感交际中，也算得上十分难得的了。但阿古拉不吃这一套。他自小看过的笑脸可太多了。

　　苏日娜与琪琪戈，也就是小受害者的姊姊们，并不知道这件事。两个女孩子都很喜欢这位新来的青年，琪琪戈尤甚。她的头发生得不是很好，有些发黄，又易断，很不好编。每次鼓起勇气编一头小辫，就要弄掉好些。女孩子爱美，舍不得把头发掉光，因此每每羡慕姐姐那头又黑又粗的长发。可惜苏日娜的头发又太硬了，若是分得太细，一根根倔强的小发丝便如雨后春笋般从发辫中钻出来，炸得均匀。而新来的朋友，头发又黑又软，看上去滑滑的，叫人眼馋。姐妹俩窃窃私语了几天，终于鼓足勇气去问这位李延宗，能不能给摸一下。

　　“利、利彦中，”汉人的名字好生拗口，苏日娜咬了半天舌都没说准，还是被妹妹抢了先：“李友忠安答，在家的时候，你阿妈会给你编发辫吗？”

　　“可以叫我阿如罕。”慕容复这几天听到各种奇怪称呼，尤其孟和喜欢亲热的唤他“尼有种”，似乎不是很体面的样子。还是用先前的蒙古名字方便：“我在家不梳发辫。”

　　琪琪戈亮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故作惊讶道：“我们这里都要梳的。大萨满最讨厌把头发塞在帽子里的外族人，上次有个狡猾的南人，因为不肯梳头，被放狗咬死啦。”

　　苏日娜呆呆地想着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被妹妹捏了一把后恍然大悟：“哦哦，对的。你不会的话，我们，我们可以帮你。每天都可以来。”

　　慕容复犹豫片刻，觉得反正也不会有人看到，就让她们玩玩也无不可。便摘了凉帽坐下，将一头长发披散下来。两姐妹欢呼一声，一左一右扑到他肩头，摸了又摸。果然和想象中一样柔软顺手，比塞媅郡主身上穿的锦缎还要丝滑。慕容公子有些好笑地看着两个孩子得逞的模样，阖目养神。许是伤病的缘故，最近越来越容易瞌睡。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已被弄成诡异模样。姑娘们趁他睡着，在他头发里绑了些彩色丝线，五颜六色，很不象样。没奈何笑了一声，摇摇头，由得她们去了。起身时，却无意间听见一声咩。阿古拉抱着小羊，远远地躲在树后偷窥。被发现后气哼哼一跺脚，跑得远远的。

　　“坏小子。不要理他。”琪琪戈眼尖，看到弟弟恶狠狠朝这边呲牙的小表情，还以为是因为自己昨天抢了他的酥糖的缘故：“阿如罕，你们会在这里住很久吗？再过一两个月，王爷的禁令撤销后，我们就可以去河水里洗澡。中午的水热热的，可舒服呢。”

　　慕容复拢一拢满头小辫，向后挽起：“我不知道。这得看郭靖什么时候回来。”

　　“啊，不要扎起来，求你了！”琪琪戈失望地大叫起来：“这样披着多好看呀。你和郭伯伯说一声嘛，就说多住几天。你是他最心爱的安答，你的话他一定会听的。阿古拉！这臭小子，他又去逗那匹马了！阿古拉！给我死回来！”

　　小姑娘彪悍地臭骂着弟弟，飞也似跑了过去。苏日娜咯咯地笑了。她比妹妹内向一点，文静一点，许多时候更喜欢躲在妹妹身后，和人家说话也是细声细气的。这时候看着慕容复用足尖碾压一朵小花，便也伸脚去踩。她穿的是一双红软鞋，踢在青年那双马靴靴尖上，很是可爱。慕容复便笑着问道：“你弟弟很喜欢骑马么？”

　　苏日娜点点头。

　　“阿妈不让他骑？”

　　女孩儿抬起头来，旋即又垂下去，弄着衣角道：“阿爸买的几匹马都太烈了，怕阿古拉掉下来。他这几天想参加那达慕大会，老想偷偷骑出去。”

　　“随我来。”

　　慕容复将先前那匹小白马牵过来，挑了个较新的马鞍装好，又寻了一块红巾系在耳上，将缰绳塞到女孩手中：“就说我送的，祝他拔得头筹。”

　　苏日娜点点头，看着他翻开的包裹里有一包莲子，很是好奇。荆州临江傍水，夏季荷花荷叶极盛，大湖之中，方圆数十里开遍，枝叶交叠，渔人乘舟入内，互相难见踪影。屈子曾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之佳句，可见爱莲的传统，自先贤便有的。楚人爱惜，将花、叶、莲蓬各派用场：其花制成香粉，擦拭肌肤，细腻清香；其叶入药，清热败火，止血开胃；根茎与莲子皆可生食，余者又可制成蜜饯。这蜜浸莲子还是郭靖在荆州时买的，是众多赔礼物品中的一件。郭巨侠算得上拐子中倒贴钱粮的良心人，将汉水一带的点心尝了个遍，选出几样精品来供奉祖宗，偏生祖宗不受用，这塞外倒有人识货。

　　她小心翼翼问道：“这个可以吃吗？”

　　慕容复便与了她。苏日娜牵着马，揣着甜食，欢欢喜喜跑去告诉弟弟妹妹。不想没一刻钟，又灰溜溜走了回来。阿古拉脾气属实不小，眼馋许久的马儿不要，连带着这稀罕的蜜饯也咬牙不肯吃。

　　“他吃了一个，听说是你给的，就不许我要了。还发了好大的脾气。”苏日娜垂头丧气，依依不舍地将莲子递回去。那吃瘪的模样，仿佛那小子是哥哥，她倒是妹妹一般。

　　慕容复不由大笑，道：“那怎么行？一个也是吃了。不成，得还回来。”

　　阿古拉听到姊姊的转述后，简直气冲牛斗。头脑一热，就要和恶毒的南方人打架；待跑到面前，又软了。他还没人家坐着高呢。又见这个坏人只是躺在草地上，便躲到树上观察起来。坏家伙许久没动静，仿佛睡着了；自己额角却忽地一痛。

　　“你又使什么诈！”第三次被打时，阿古拉才发觉自己确实是被砸了。虽然某人并无动静，但未必不是使了什么妖术：“狡猾的豺狼！”

　　“你吃了豺狼的东西，是只小豺狼。”

　　慕容复终于挑得这孩子发火，端端正正坐起身来，含笑道：“怎么办？不如吐出来罢。”

　　阿古拉果然用手指抵着喉咙，要抠出来。然而并不奏效，甜甜的小玩意儿早已顺着嗓子滑下去，这会在胃里都成齑粉了。

　　“我赔你钱就是了！”

　　“我偏不爱钱。”

　　小家伙气得大叫。叫也不顶用，豺狼依然似笑非笑，一副挑衅的坏模样。待他气了个够，才指一指毡房顶上，开口道：“你若将那只雀儿捉给我，这事就算两清，如何？”

　　阿古拉哼了一声，撇撇嘴。这怎么上得去？分明就是刁难人嘛。然而慕容复微微一笑，俯身拈了颗石子，屈指一弹。他眼睛尚且蒙着，那雀儿却应声落地。小家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跑上前去。果然是房顶那只，鲜红的喙微微张着，翅膀折了一边。

　　“你怎么打的。”阿古拉握着雀儿，犹豫许久，终于开口问道。

　　“想学么。”

　　大恶人叉着腰，微微歪着头，似乎在等一个回答。阳光照着他的苍白的脸庞，显得全无血色。乌黑的头发被编成了彩辫，随着风飘荡，仿佛大萨满跳神舞时身上转动的彩穗一样美丽。看起来也不是那么讨厌的。但还是很危险啊，谁知道他半夜会不会爬起来打人，把大伙的手指头一个个拧断。

　　“你要保证不再凶我。也不能打阿妈和姊姊。”

　　“保证。”慕容复笑得无奈。

　　“不是这样的！是要发誓！”小家伙见他不会，像大人一样叹口气，面对北方群山跪倒，道：“要这样对山神说出誓言，才会灵验。”随后将誓词说了一遍，昂起头，挑着下巴道：“你敢拿郭伯伯起誓吗？哼。不敢就是假的。”

　　曾于江湖立下赫赫威名的南慕容，被个臭小孩拿捏到这般田地，也是罕见。慕容复听了誓词，略有些忐忑。鬼神之道，他向来是不沾的。若拿自己发誓，说便说了；要拿郭靖，多少不妥。思想半晌，又觉着左右不会违背，无需担忧。没奈何，撩袍扎在腰间，以手抚膺，单膝下跪：“尊贵的峨博嗬，请您停下匆匆步履，侧耳聆听我的誓言；阿如罕若违背了许下的承诺，便让群狼撕碎郭……”不知怎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仿佛已经看到郭靖委屈的眼神。不得已，改口道：“……我阿如罕的肉身。”

　　阿古拉见他临场改词儿，有些不解。但想着反正也一样，便道：“行吧。”又想起前天晚上的事，不由鼓起脸来，心道：“原来是郭伯伯的缘故。”顿时忘了先前的嫌隙，只觉着汉人结拜，也和草原上别无二致，一样的真心实意。阿爸说汉人奸猾，并不全是真的。

　　两人打了一上午的弹丸，附近能飞起来的东西都遭了殃后，又在树上立了靶子打，直到琪琪戈要生火做饭，发现劈柴的人不在，寻了过来。催促的话还没出口，小姑娘也被这奇妙的游戏吸引了。苏日娜洗完衣服后，发现没有一个人还记得午饭的事情。最终大家吃了点奶豆腐。若是孟和在家，准将三个孩子饱揍一顿。

　　郭靖依然没有回来。慕容复的病情越来越重，先前还可在帐外走一走，到那达慕大会结束后，小阿古拉将赛马所得的奖赏捧到他面前时，已全然看不见了。琪琪戈果然等到了王爷解除有关河水的禁令，但白鹿安答病恹恹地卧在床头，没有办法和他们一起去玩。两个女孩子为这件事伤心得哭了一场，互相扯掉不少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