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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施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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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西门上钓鱼城只有一条羊肠小道,崎岖难行,因此钓鱼城易守难攻。当年蒙古人入川后屠戮无数,后余玠修建钓鱼城时借助天险暗留了几条密道,为的是于战乱中给附近百姓留条活路。只是这山路太难行走,百姓又多扶老携幼,啜泣之声不绝于耳。
郭靖协同几个士卒于队尾行走,扶老携幼。忽见眼前火把亮起,原来是欧阳锋靠了过来。
“我家克儿说,南院大王使得好降龙十八掌,是当世第一英雄,原来是你这么个娃娃。”欧阳锋哼了一声,道:“我看倒也寻常。若克儿这些年不曾荒废,你却不是对手。”
郭靖知道他神志不清,只随口道:“世伯说的是。”并不计较。
“嗯,还算自知斤两。”
慕容复腿脚疼痛,走起山路来,疼得满头是汗。他依然想不通蒙古军为何竟能打到重庆府眼前,也不知同行的家将如今在何处,但看目前的架势,短期内是出不了蜀地的。然他是个随机应变的人,既是少不得要留在此地,不如趁此机会从中周旋,或者能在两国交战之际,赢得一丝光复大燕的机会。他自然不知此时宋室已衰,反是当年瞧不上眼的蒙古族气焰渐长,大有逐鹿中原的气势,只以为此次蒙古进犯不过是入境劫掠些财物。便想着以抗外侮为名在军中博个好名声,再多方笼络英雄豪杰,兴许大事可成。说起英雄豪杰,眼前便有一位。此人似乎与城中守将颇为熟识,若得他举荐,可算是妙事一桩。思及此处,故意落下三两步,等着郭靖同行。
“还疼么?”郭靖牵着小红马,怀里还抱着个孩子,不知道是谁家落下的。见这位新朋友在路边停了半晌,似乎气力不支,便上前关怀道。
慕容复见他很是友善,心中稍觉妥当。摇摇头接过孩子,顺势问起钓鱼城守将来。
郭靖听他问王坚,不由笑道:“先生极有本事的。不是夸口,这城中有他坐镇,蒙古人一万年也别想攻破。想当年他老人家单枪匹马混入蒙营,烧毁战船两千余艘——这谁敢信?鬼神造化也不过如此了。”
慕容复不由抬起双眉,讶异道:“蒙古人想必恨他恨得紧了?你如何和他相识?”
郭靖笑了笑,骄傲道:“蒙古人恨不恨他,我不晓得。咱们宋人俱是爱他的,去年我打马过嘉陵江,还瞧见有人为他立生祠。嗯…要说认得,那可是十多年前的事啦。”
“郭兄。”慕容复听到此处,更起了结交的心思,便岔开话题道:“如今正当乱世,恰是英雄建功立业之时。你我既然有缘,何不结个异姓兄弟,同扶社稷,共立江山?小弟不才,也略读过春秋,知晓羊角哀左伯桃故事。愿效仿古人,成就千秋佳话。”
郭靖听了这番话,欢喜道:“既能一同报效国家,那是再好不过。”
二人具有此心,当即咬指为誓,拈土为香,拜过天地。郭靖心中畅快,又见慕容复穿得单薄,便将自己身上披风脱了,给他系上。这举动实也寻常,然而落入欧阳锋眼中,简直形同挑衅。自打克儿被寻回之后,哪时哪刻不是笼在自己左右?不听父亲传授武功,却去与别人拉拉扯扯说个没完——难道觉得那小子的武艺,比自己还强么?越想越恼,抱着头嘟嘟囔囔,将乱蓬蓬的白胡子扯断许多。他这般聒噪,只想引起儿子注意,不想那两个臭小子理也不理,只管走在一处说个没完。不由得怒火冲天。
“来来来!咱俩比试比试,看谁才是天下第一!”
正讨论如何对敌的两人被这声怒吼打断,一齐回转过来。却见欧阳锋将胡子头发扯得稀乱,气绷绷鼓着红眼睛,妒意不可遏制。那小娃娃不知他在做些什么,乌溜溜的大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欧阳锋先时不曾见到这孩子,猛可里一瞧,有些疑惑。他头脑本就不清楚,想起东边忘了西边,一时便将要杀郭靖的事丢到九霄云外。
那孩子吃着手指,唾液流得到处都是。满手黏糊糊的,蹭在慕容复衣襟上。
欧阳锋见状皱眉。不想那奶娃娃也皱着一高一低的小眉毛看着他;这般沉思神态,倒与慕容复如出一辙的相像。欧阳锋与这孩子四目相对,又望了望宝贝儿子,模模糊糊之中似乎确定了莫种血缘关系,当即大喜——瞧这鼻子眼睛,和克儿多像!不由分说,抢过孩子,紧紧抱在怀中,大笑起来。
“哈哈!乖孙!漂亮孙孙!哦哦,让爷爷抱抱!”
那娃娃仍然皱着眉头,被胡子扎得有些生气,瘪着嘴,小拳头捏得紧梆梆。半晌,一口奶吐了出来。欧阳锋“哇呀”一声,险些被吐一脸。擦了擦,更欢喜了十分。
慕容复怕伤着孩子,不敢和他拉扯,只得任这疯子抱着。凭空又给自己变出个女儿来,也真是无法可想。罢了,好在这疯子胡言乱语,也没人信他的疯话。郭靖是晓得底细的,然而瞧着老毒物这颠样,只觉那倒背的九阴真经可真是害人不浅。他看着那头乱蓬蓬的白发,有那么一二刻,竟觉得可怜。
山路崎岖,百姓们叫苦不迭。值此深夜,深山密林之中,恐有豺狼虎豹出没,因此郭靖不敢让众人停下歇息,只叫军士们执火把行于两侧,使野兽不敢近前。好容易熬至黎明,才吩咐寻个开阔处休息整顿。
走了一天一夜,众人俱是累得狠了,有心大的倒头便睡,更多的却是哭哭啼啼,涕泗横流。前些年鞑子在川内大肆屠戮,蜀人横遭劫难;好容易盼来几年太平日子,谁料到烽烟又起?有福气的,扶老携幼,一家子囫囵儿得了性命,虽是悲苦,好歹拢在一处痛哭一场,便也罢了;那只身逃出来的,失妻丧子,两泪涟涟,凄凄惨惨一人独坐,浑不知余生有何指望。
何处是国?何以为家?
郭靖虽是内功浑厚,昨夜奋战到底消耗不小,此刻也有些倦意。见诸事安排妥当,便席地而坐,合了会眼。昏昏沉沉之间忽闻一声啼哭,顿从浅眠中惊醒。只见慕容复盘腿坐在自己身侧,茫然的睁着双眼,似乎还没从梦中清醒过来,不知所措的看着膝头嚎啕大哭的小娃娃。
小家伙呜咽着不停咂嘴,像是饿了。荒山野岭哪有什么吃的,两人哄了一会也不见效,只得任由她嘬手指。欧阳锋见一旁有个年轻人拿着张胡饼在吃,一把抢了过来,献宝一般拿到孩子面前晃了晃。孩子闻到香味,收了眼泪,眨巴着眼睛,眼神中满是渴望。
“不行,她没牙。”郭靖掰了一块,觉得有些太硬了,怕会噎着:“我去找些水来。”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似的,“呱”的一声,哭得比先前更响了。慕容复本就带病,一路上又累又困,再被这高亢叫声一震,只觉得满脑子嗡嗡响。但看着小家伙委屈的模样,也实在没有办法,只得轻声哄着,任由她将眼泪鼻涕糊在自己肩头。从前无论在家还是在外,这种乱七八糟的差事可都轮不到他头上;贵公子忽然怀念起当甩手掌柜的日子来。说起来,连王语嫣小时候也没让他费这么多神。要像这般哭个不停,早有丫头婆子们以“不能打扰公子功课”为由,抱得远远的了。
一个跛腿老军颤颤巍巍走了过来,递上一个皮袋。郭靖接过,小心翼翼将一点水倒在饼上,泡得软了。正要喂给孩子,却被慕容复咬去一口。
郭靖笑着在他鼻梁上捏一把。小家伙被抢了口粮,急得不行,扭着身子往这边凑。
那老军站在一旁笑着。慕容复与他攀谈一会,又是抱怨腿疼,又是抱怨蜀地饭菜不合口味。那老军便道自己也是南方人,苏杭的饭食甜点,都会做一些。又自荐道,说年纪大了,冲锋陷阵实在不能胜任,愿服侍公子饮食起居。慕容复言笑晏晏,只说是进了城便向王坚讨他。
郭靖只道他两人投缘,却在转身时,听得一道极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提防这老鬼。”
郭靖心中一惊,抬起头来。对方却早已移开了视线。前面百姓们乱作一团,一个小军校气喘吁吁跑来,跪在郭靖脚下。
“报告将军,探路的兄弟们看到大道上有骑兵路过,穿的是我军铠甲,打着刘字旗!”
郭靖闻言大喜,将孩子交给旁人,便要亲往查看。未及上马,已听得马蹄阵阵,一队人马迎上前来。为首一位白袍秀士,细长眉眼,五短身材,略留了些髭须,年纪约莫四十左右。挑着双狐狸眼,打量众人。
“从哪里来的?”
此人原是李可斋门下弟子,唤作刘整,字武仲。因与王坚有旧,故于此危难之际率众投奔合川。
郭靖迎上前去,抱拳一礼:“在下郭靖。青居城失陷,我等挟百姓来投王老将军。”
刘整大笑下马,上前握住郭靖双手,眉开眼笑:“好好好。久闻郭巨侠英雄盖世,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巨侠一路辛苦,快随末将入城歇息。大帅已于城内等候多时了。哎,这位……”
一位青年拨开人群走来,清雅华贵,俨然公子王孙。刘整猛可里一见,不由双眼一亮。见郭靖说是新交的义弟,忙上前挽着手打量一番,不住地叹息道:“却从那里结交来!果真鸾交凤友,若似我等平庸之辈,却没这等际遇的了——若非托郭巨侠福分,如何有缘与这等人物相见?”
慕容复连称不敢。刘整托了他手,十指相扣,嘴里称赞个不停。又百般的谦让,将自己坐骑让与慕容复乘坐,自己却乘那劣马。又打听家世渊源,文武宗脉。慕容复不喜他这假殷勤,随意敷衍两句,推脱道腿脚不便,不能骑马。谁知刘整跳下马来,伴他步行。
众军扶老携幼,从大道回城。待行至城脚,已是日落时分。守军见这批人军民混合,于城头问话。原来蒙古人有一战术,驱民先行,为的是逼敌军手软,不能放箭。一旦对方军心动摇,便以铁骑精兵攻之,屡试不爽。宋军在这毒辣计策中吃亏不止一次,自然提防。见队伍渐进,忙差人上报,同时喊话不许再进。
见城头架起□□,郭靖忙吩咐军民后撤,而后运起内力对城头喊话,要见王坚将军。刘整亦打马上前,拿出王坚所赐令牌。
不多时来了一位长官,乃是副将张珏的亲兵头儿,铁塔也似身板,端的是条大汉。验过令牌后,垂了数十个吊篮下来,要众人有序入城,一一搜身详查。
刘整一路与大伙混得熟了,见军士们忙前忙后地搜查,连慕容复也不放过,便笑道:“好没脸色!我带来的人,还能有假,只管搜他怎地?世家公子,是随便搜得的么?”
常忠是个粗人,哪听出他话中笑意。况且向来看不惯这金国来的降将、花言巧语讨大帅欢心的东西,便骂道:“怎么,公子哥儿查不得?便是皇帝老子来了,也得细细搜了!你带来的怎样?难不成你是甚么节义忠臣?”言罢取了火把,往慕容复跟前一照,只见一张生面孔,深目高鼻,垂着眉眼,火光掩映之下,脸色比月色更寒几分。汉人中极少见到这般长相,若说是蒙军中混杂着的色目人,倒是很像。常忠不看倒罢,这一看更是火上心头:“好金狗!你带来的好人,便是这等胡贼么?怪道怕大爷搜身——”
“住手!”
只见一员老将,目光炯炯,苍髯皓首,正是都统王坚。慕容复心下了然,上前一步道句参见,行过一礼,不卑不亢垂手而立。
那老将身后二人,一是郭靖,另一位乃是副将张珏,面容生得秀美白皙,身材却高大健壮。此人身手了得,能骑会射,力大无比,百十斤的铜锤使得虎虎生威。蒙军早闻威名,极惧怕的,暗中唤他玉面罗刹。常忠见了他,收了方才嚣张气焰,俯身拜倒。张珏也不谴责,只偏头看了看郭靖带来的那位年轻后生。
王坚上前一步,将慕容复掺起,就着月光细细打量。半晌,笑道:“靖儿所言不虚。果然英雄出少年。”又盘问了些昨夜战况,见这青年对答如流,更生喜爱之意:“好孩子,随我去帐中细叙。”
眼见二人去了,张珏面无表情,踢了常忠一脚,示意他站起身来,随后握着腰间剑柄大步拐下楼去。常忠落个没脸,蔫头耷脑跟着下了城楼。众人俱随其后散了。
待王坚问完话后,慕容复被引至卧房。却见欧阳锋已在床上睡熟了,郭靖忙前忙后,打着地铺。那孩子被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床上,一双眼睛咕噜噜转着。见到有人进来,欢喜的咿咿呀呀直叫唤,扭着身子,差点掉下床去。
郭靖忙上前一步捞起,单手抱着,张罗着打了地铺,抖开两床被褥,把孩子放在中间。那娃娃却环着他不肯撒手,一粘被褥便作势要哭。郭靖无法,只得轻轻拍打着,哄她入睡。那孩子在他怀里玩耍一会,称了心意,得意洋洋合了眼。
慕容复倦得撑不住,头重脚轻,正胡乱擦着手脸,却听郭靖低声道:“方才的事……莫往心里去。”颇有些郑重其事。便强打精神道:“郭兄说什么?”
郭靖似有些歉疚,道:“常忠说的话,我……我也听见了。他们在军中说惯了粗话,你别往心里去。”想了半天,又叹气道:“往后你只跟我在一处,莫理睬他们。”
慕容复淡淡一笑,道:“郭兄将小弟看得轻了。小弟气量狭窄,可也不会和这些人计较。”宽衣解带,卷入被褥中,阖眼睡去。
郭靖见他毫不在意,放心洗漱一番,分头睡去。谁知半夜却被什么东西压住,软绵绵沉甸甸,几乎憋死。耳畔又听见轰隆隆雷声不断。睡梦中只觉难受得紧,挣扎醒来,才发现孩子不知什么时候爬到自己脸上睡着了,而欧阳锋四仰八叉躺在床上,鼾声震天。这也真是无法可想,只得忍着。眼见窗外已微有光亮,索性起床。不想一开门,才发现外头雪花飞舞,那亮光不是曙色,乃是大雪倒映的月光。
郭靖没做提防,穿着单衣,冷不丁被北风一刮,打了个寒颤。忙关门跑回床边,将手伸入慕容复被窝里取暖。这原是他儿时最害怕的事,那时节华筝常将冻红了的小手伸到他衣服里,冻得他直哆嗦。当年的小呆子长到三十多岁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可以这么祸害别人。然而一伸进去,却摸到两截比冰块还冷的腿脚。顿觉不妙,忙起身点了灯烛去看。
慕容复鼻息粗重,满面通红,眼睫微微颤动,仿佛要醒却怎么也醒不来一般。额头烫得吓人,下肢又冷得发颤。推了几次都毫无反应,哪里是睡得沉,分明是昏死过去了。郭靖吓了一跳,忙将所有被褥都给他裹了,抱到床上。自己披了外衣,点起灯,去请大夫。
欧阳锋迷迷糊糊被赶出被窝,有些吃惊。摸了摸儿子脸颊,露出一副惶恐表情,在房中转个不停。
屋外北风极紧,慕容复在梦中似乎也能听到。昏沉之间,他只觉漫天光怪陆离,似是置身于铁骑奔腾的战场之中,一瞬间又端坐于万民俯首的朝堂之上;再回首时,九天叱咤,千秋功业毁于一旦,数万生灵尽归尘土;着眼处饿殍载道,入耳声哀鸿遍野。
一老僧口念弥陀,踩尸踏骨,渐行渐远。
欧阳锋听见儿子烧得迷糊,仿佛在说什么,便将白头贴在他唇边去听。听见这孩子喃喃喊着父亲,突然觉得难受极了。好像有什么回忆闯入他脑海中,搅得他心中酸楚,然而想得头都要裂开了,也不知道到底想起了甚么。似乎在许多年前克儿也这样躺在他怀里,教他心痛如绞。
孩子被冻醒了,见没人理会自己,便哇哇大哭起来。欧阳锋左边跑到右边,终于也气得哭起来,不停用头撞着床沿。孩子的嚎啕声被他盖住,反而不哭了,眨巴着眼看他撞。片刻破涕为笑,随着他撞击的节奏拍起手来。
有人敲门。郭靖带着几个军医回来了。屋外正下着鹅毛大雪,木门一开一关之间混入一股萧瑟寒气。
慕容复完全醒来,是在第二天的下午。风雪停了,暖融融的阳光透过纱窗,照在他面颊上。满屋子都是难闻的药味,郭靖傍在床边,弓着身坐在小板凳上,给火炉打扇。似乎被熏得有些发热,不住的擦着汗。闻声转过脸来,昏黄日光之下面容仿佛更柔和了些,不似平日里的方正线条、浓眉俊眼,倒更像个小心翼翼呵护儿女的父亲。
慕容复见状一怔。他自幼虽是锦衣玉食,然于父母面前却从未见过这般神色,此刻心头一热,不由偏过头去。
“还有哪处不舒服么?”郭靖小心翼翼问道,眼角眉梢俱是温柔。见对方望着一边不答话,便伸了手摸他额头,又起身去床尾,摸了摸腿脚。
“不碍事。郎中说,退了烧、逼出余毒,就不打紧。方才白鹤观的李道长来过,开了几副外用药,说用来洗浴,可以驱寒。你先歇息一会,我去灶上烧热水来。”说着便帮衬着梳洗一通,又喂了些药粥,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床边坐着。提来热水,倒入汤药。慕容复强撑着坐起,试探着将腿脚伸入桶中。水略有些烫,不多时将腿脚泡得发红。
“怕就别看。”郭靖将他右腿捞出,从腰间拔出刀来,道。
“谁怕。”慕容复哑声笑道。便见对方将自己小衣撕开,在膝盖针孔处切了个十字,又沿右腿几处穴位划开,呈“七星连珠”之状。随后分别握住脚掌与大腿,注入内力。霎时间疼痛难忍,仿佛万根银针在骨肉中密密翻搅。不由得低低“嘶”了一声,咬紧牙关,掰住床沿。浓稠黑血一颗颗从切口处渗出,滴在桶内。
不多时,血色已然变红。郭靖收住内力,拿毛巾擦干血迹,上药包扎。又将新买的一双罗袜给对方穿上。恐义弟久坐着凉,索性将自己过冬的衣物翻出来,给他换上。
慕容复虽惯于被人服侍,但到底义兄并非家属,总觉着不该令他做这些。奈何对方顽固,便也推脱不得。好容易穿戴整齐,又喝了些药粥,觉着有了些力气,不由打量起郭靖来。这人尽心尽力,又兼武功盖世,是个难得的好助力。若在往日,定要晓以利害,将他收归麾下;如今自己虽然无财无势,然而欲在此地立足,还需着力笼络。只是随身不曾携带甚么财物……略想了想,自发间拔下一根黄玉簪。
那玉簪并非甚么稀罕物,不过是平日贴身用的寻常物件。不过燕子坞家大业大,又是用在公子爷身上的东西,自然精致漂亮,非凡物可比。郭靖接到手中,只觉细腻无比;细细端详,又见左端雕成凤头状,盘金累银,做工极细腻。凤头高高昂起,喙中含一明珠。凤翅微张,似翱翔之态。凤尾收缠于簪身,细看时羽毛历历可见。
郭靖推辞道:“这太贵重。”
慕容复却怠懒听他推辞,扶着双肩将他头上木簪取下,与自己这根换了。端详一阵,笑道:“这算甚么?将来为官作宰,封侯拜相,还怕少了这些?凭兄长一身本事,功名富贵,也只是掌中之物。”言罢笑盈盈望着义兄。他面容较为冷峻,眉目却生得俊逸多情,这般深深地望过来,仿佛要将对方心意看穿。郭靖忽然脸热,急急偏过头去。终于没有取下那簪子。思想半晌,从胸前摸出一枚锦囊,半是羞涩,半是不舍道:“我……没甚么值钱的物件。这平安符,给你戴。”这是李萍生前所绣,已有了些年头,虽然保存得当,也早是半旧不新,颜色都掉得差不多了。
慕容复不知这物来头,只觉破旧得不像话。只是见郭靖满面通红,也知他定是贫穷,拿不出甚么像样的玩意来。心道:“这人武功盖世,怎么穷困至此?想来是头脑愚钝,遭人排挤。哼。”回想起昨日那无礼的黑汉子,益发不快:“是了。这伙人早抱了团的,沆瀣一气,拜高踩低。那容他人建功?我如今没了扶持,尚且吃那泼贼一记下马威。郭兄较我更为贫贱,自然不受待见。”寻思半晌,慢慢地将锦囊揣入袖中。
郭靖见对方将那锦囊看了许久,心中欢喜,又略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笑道:“从今以后,我唤你复弟好么?”
话音未落,却听窗外有人发笑:“嚯,嚯,郭师叔,我说你怎么来了合州也不找我玩,原来在这里交了朋友,喜新厌旧啦!甚么‘复弟’‘复弟’呀?”却原来是个身量未足的少年,一双鹿眼机警伶俐,两颊鼓鼓的,腮肉尚未退去,瞧着不过十五六岁。说话间推门而入,笑嘻嘻扑到郭靖面前。
“郭师叔,你好大的威风。那些百姓们说,你自城头那么一跃,只听轰隆隆一声巨响,便似天神下凡一般,以空掌断了千斤吊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雷劈断的呢!师叔,你的降龙十八掌一定又进益了!”
“这个顽皮!”王坚随后而入,见这小子无礼,笑斥道。原来这孩子父亲梁璞原来是王坚爱徒,临终时将幼子托与师父。因他父生长于江淮一带,就取名忆淮。这小子长到十六岁,上房揭瓦,落地掀窗,无所不为。此时端详慕容复样貌俊美,便难缠起来,围着人家绕来绕去。
“刚下了校场,这小子胡闹,非要来看上一看。”王坚也不拿架子,随意寻了地方坐下,翘起二郎腿来:“好孩子,你醒了,我也放心。好生将养,莫落下病根——待好齐全了,让靖儿带你去街市上四处瞧一瞧。合州虽不比京城,倒也有些好耍的地儿。只管尽兴!”
慕容复被梁忆淮“好心”梳着头发,也不挣扎,只回话道:“多谢都统关怀。”顿了顿,又道:“听闻蒙古大汗麾下谋臣战将极多……”
王坚拊掌大笑,道:“好孩子,我晓得你的心意。待养得好了,怕没鞑子给你杀?如今只管养病。”拍了拍胸脯,笑道:“若再操心,便是怪我老迈,守不得城了?”
慕容复前日听闻蜀中八柱已攻克六座,形势极为危急。然而见老将军谈笑风生,仿佛并不将蒙古人放在眼里,便笑道:“怎敢。”
忆槐梳着头发,扭头对郭靖道:“听得仆役们议论,说郭叔带了个神仙也似哥哥来,竟比我张师叔还要清俊。不想也和你一样,每日里只顾议论军事,一些儿也不好玩。准是你把呆气传给他了!”便囫囵个儿地抱着慕容复,道:“神仙公子,你别和他一处,他是个呆瓜木瓜,把你也染坏了。你随我师公一起住在府上,好不好?我带你去水军大营里逛,得了闲,咱们去对边听渔夫们牵鸬鹚唱曲子成不成?我那些同袍们见你这般俏,准要抢着邀你去船上耍。我叫他们把水军战舰一字儿铺开,你看中那只驶哪只好不好?”见慕容复微笑不语,便一头扎到王坚怀中,耍赖道:“师公,你说嘛,请他去咱们家玩几天。你不开口,人家都不好意思去了!“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王坚笑得腹痛,好容易缓过来,正色道:“险些忘了正事。靖儿,你上回说的那人,查过了不曾?”
忆淮看着他们,疑惑道:“甚么?甚么?你们又背着我搞些什么事?”却被王坚一脚踢在屁股上,气哼哼守门去了。
郭靖回话道:“让人盯着了,暂且没看见有什么动静。”
王坚抚须,沉吟道:“无妨,盯着便是。”
慕容复晓得他们议论那跛腿老军,便道:“此人曾央求晚辈,说不愿在军中当差,倒愿做个贴身服侍的仆役。何不将计就计,将他调至晚辈身边,以观其变?”
王建思索片刻,下定决心:“也好。只是你二人当心些。”又觉此人着意接近,必图不轨:“莫不是要图靖儿的武穆遗书?抑或是要害他性命。”便道:“靖儿,你将武穆遗书拿来,我替你保管。”
慕容复见他二人交接时小心翼翼,仿佛那书很了不得,心下一动,笑道:“晚辈忽得一计,不知可行否。”
“说来听听。”
“钓鱼城依山傍水,易守难攻。然蒙哥欲得重庆府,需先克钓鱼城。由北至南,步行则需过凌霄山,水路则必走嘉陵江。此二处皆为险要之地。凌霄山山体陡峭,难以攀援,蒙军若走此处,必从山脚绕行。然山脚道路甚是狭窄,大军一入此处,如鱼入瓮口,进退两难。都统可伏兵于山腰之上,以箭矢炮石击之,则蒙军必难以抵挡,自相践踏。”
“且北方将士虽习弓马,却往往不惯乘船,水性极差。乘其顺江而下时迎头痛击,则不难破;若待其兵临城下,整顿人马,则难以压制。”
“而无论从陆路抑或水路伏击,皆需得知蒙军南下时日。”慕容复言及此处,回头狡黠一笑,道:“如都统不弃,晚辈愿前往诈降,随时传达敌军动向。”
王坚起身笑道:“先以武穆遗书诱那老军出手,审讯时牵扯到你身上——是这主意不是?好小子,”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年轻人,又笑又叹:“难为你父亲,怎生养出这样好的儿子来?好孩子,若我家阿昭有你一半的机灵,也不至……”忽然垂首,不再往下说了。半晌,拍了拍慕容复手背,叹道:“此次蒙军大举来犯,不知要打到什么时候。我老了,若有个三长两短,没得误了百姓。若你有意,随我学一学调兵遣将,多少是好。”言罢,笑吟吟望着他。
这话已说得很是清楚,慕容复哪能听不明白。他得闲时虽读些兵书史册,多半靠自己领悟,不曾受过高人指点。况且郭靖早提过,此人身经百战,用兵之巧,天下难寻。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当即沏上热茶,长跪着双手奉上:“师父请用。”
王坚向来惜才,自见第一面,便爱他口舌清楚,有一答一,众人之前毫不露怯;更兼样貌挺拔漂亮,叫人看了心中舒坦。早有意栽培,只碍着张珏说不像汉人,怕有异心。他倒从来一视同仁,不过谨慎些到底是好。但这孩子既能献出这等计策,自是赤胆忠心,无需再疑。现下见他这乖巧模样,很是受用,眉开眼笑接过杯盏,上前一把将人搀起:“好!若大事可成,你——”
慕容复见他顿住,忙道:“师父唤复官便是,家中长辈都这样叫。”
王坚点点头,笑道:“若能成事,我自向朝廷保举,为你表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