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今天估计会弃文

2、象生花

　　针头线脑，布头零碎，首饰绢花，时令花朵，小小一双货担，挤满了时兴货品。最上头，是玫瑰、茉莉、珍珠兰，沾着清晨的露水，小粒的河珍珠，红豆小耳坠，点缀在旁。下一层，是绒绢花、骨角木簪，还有一种象生花，据货郎介绍，是将树皮刨出薄薄的一层，垒成花朵的形状，染上颜色，像极了真花，又能常开不败。
　　岁蓼靠近前来，拿起一朵象生花仔细端看，确定那树的纹理来自蓼山，毫不犹豫地将它买下。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没注意，那货郎在她转身后不久，就挑着满担的货物离开了街市。
　　岁蓼回到府中，同路岚说起今日街市上的新鲜事，又将那象生花放在她手中。路岚轻轻地抚摸着“花瓣”，那“花瓣”嫩生生的，同真花几乎无差，但香气却和普通花朵不同，是新木独有的清香。
　　蓼山离这里是极远的，不知那货郎用了什么办法，让这木香保持着新鲜。
　　路岚用手指描摹着象生花的形状，心中想象着它的模样，她眼前似乎开出了花朵，在黑暗中透出隐隐的轮廓，缓缓划动墨色。
　　她如今更难出府了。从前岁蓼刚来的时候带她出过一次府，那一次阖府出动，兴师动众，仆从管事满大街地翻找，结果同踏青归来的两人撞个正着。
　　那时她正沉浸在强烈的新鲜感和欢喜之中，岁蓼带她探过瀑布，溅起的水花扑面而来，水汽带来沁脾的气息；也带她卧过树荫草地，抚过新生燕雀的柔嫩羽毛，岁蓼说，那些鸟都窝在“鸟巢”。“鸟巢”是什么样的，她想，也许就像她常坐的秋千架，藤蔓上织满青草。她闻过许多花，感受着它们的花瓣在她指腹下轻轻颤动，如同最最羞怯的女子。还有山洞，洞中空旷幽深，将只言片语迴出无限悠远的余音。
　　她原以为这次平安无事，会让父亲明白她也是可以出门的，谁料这反倒让岁蓼都被禁锢在府中。
　　岁蓼不像她，自小被困在府中，步履所及不过方寸之地。岁蓼见过极高极远的山，迎过猎猎的风，见过大雪满山头，云海翻似涌，鸿雁高空尽，枫火点群峰。心中见过这样的景，便很难被雕栏画栋笼住心头。
　　岁蓼一日一日地沉默，也不再同她说话。有时夜里，听丫鬟窃窃私语，说岁蓼时常在夜色中站一整夜。白日里攀在树梢，望着远远的高楼尽处，一动也不动。大夫说，岁蓼这是犯了思乡病。
　　路岚同父亲相谈许久，说到自己困在这府中，好不容易有个同伴，却也因她被困于府中，忍不住哽咽难语。
　　父亲说，岁蓼本就是被买来陪她的，同那下人丫鬟没什么两样。可是在她心中，岁蓼是不同的，是远山中吹来的风，是偶然落于院中的鸿雁，是她不可望不可及的世界递来的一枝绿叶，她不能害她折断翅膀，灰败枯萎。她已然是这样，但岁蓼何必受这样的苦。
　　于是父亲问她，是不是要将岁蓼送回故乡。可是她又舍不得了，如果从来都是一个人还好，可是闻过木叶的清香，又让她日复一日困在灰尘中，她无法下定决心。
　　最终父亲折中，让岁蓼可以每日出府，同她讲街市见闻，只是再不能将她带出府，也不能出城。
　　她自然同意了。岁蓼的父母原是路家的佃农，后来双双去世，岁蓼便野在山头，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被带到府中，做她的玩伴。自然去留不由岁蓼自己决定。她亦知自己的决定十分自私，可却不愿意狠下心来割舍。
　　岁蓼像是渐渐好了，每日出府在街市走遍，将见到的大小事都与路岚细细地说，有时碰上新鲜物什，便买回来同她把玩。
　　但这象生花终归是不同的，岁蓼终日拿在手中，花瓣脱落殆尽也舍不得丢弃，她便派人去街市再找那货郎，便是花再多银两也不惜，只要能再买来一朵。可是仆从将城中大小街道都寻遍，始终不见那货郎。
　　城中有商贩听说路府在找象生花，仿制了几朵送来府中，可岁蓼只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
　　后来，那象生花终究成了枯木，彻底脱落。岁蓼的思乡之疾又犯，这一次，无论谁说什么也听不进去，即便父亲答应下来让岁蓼出城，即便她拜托明月将岁蓼带到城外山中，即便她托人买来岁蓼家乡的特产，岁蓼也无动于衷。
　　岁蓼成日坐在树梢上，望着日升日落，下雨也不知暂避，她只能命人将岁蓼强拉下来，送入房中休息。
　　她心中烦忧，却无法排解。她心知只要将岁蓼放回故乡，一切病症皆可解，可她心中不愿、不舍。
　　后来，府里人心惶惶，听说，是战乱起了。起初，大家都说江宁无事。后来，又听说乱兵快到江宁。没多久，听说是两军谈判，再后来，听说反贼要攻城了。
　　城内乱成一团，有人趁夜进府中偷拿东西。父亲担心她的安危，为她加派人手，日夜巡视。这时她也顾不得许多，只让人将岁蓼的被褥衣物也搬来她这边，让她的几个丫鬟都睡在这房里。
　　这时她才开始后悔，若将岁蓼早日送回家乡，说不定岁蓼便逃过一劫。她每日不停地对岁蓼说，只要战乱停息，她一定派人将她送回故乡。说得久了，岁蓼终于有了反应。这一日，她又说一遍，听到岁蓼放下筷子，发出久未开口而干涩的声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