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今天估计会弃文

16、寿宴

　　寿宴当日，她坐在靠下的位置，离皇帝的位子远得很，只够看清楚台上的表演。
　　台上表演花团锦簇，寓意吉祥，她却心神不宁。太子坐在皇帝下首，目光有时扫过来，只是相隔甚远，她看不清。
　　从她这里到皇帝身边，守卫一重一重，更不用说众人身后暗处不知隐藏了多少。
　　她心中已经没什么主意，如今只有一个念头，若彦斯果真刺杀皇帝，他们定然是逃不掉的，只是不知，这刺杀能否成功。
　　她想得太入神，连彦斯的节目也险些错过。此时那绳技表演已开始，绳索已入云，那攀爬之人已爬了一小半。她仔细分辨，却发现那背影有些眼熟，不是先前爬绳之人。她向台下左右看，也不见彦斯。那爬绳的人，或许正是彦斯。
　　她心头惊跳，却不敢表现出来惹人怀疑，先前左张右望，已经让几个侍卫警惕。她面上实在装不出惊叹，也作不出无辜茫然，只能面无表情，盯着那攀爬之人入云。
　　那人消失不见，众人等着接下来的表演，左不过是个好彩头。只是半柱香过去，那云中竟不见丝毫动静。众人起疑，那班主向皇帝深鞠一躬，拱手道：“天有九重，寻常表演不过入第一重，今日那小子为太皇太后，势要上第三重，只怕要多费些时辰，还请再等片刻。”
　　那太皇太后说话，有太监大声传问：“那第三重有何物？”
　　那班主道：“第三重还未到过，只先前远远窥过，隐约记得有琅玕玉树、苍龙息壤，只不知小子这番际遇如何，能为太皇太后带下什么仙物。”
　　又过了半盏茶工夫，那云上还是毫无动静，众人神色隐隐有些不耐，那班主神色也有一丝慌张。众侍卫手扶佩剑，只等上头发号施令。
　　恰在这时，青、黄、赤、白、黑五色锦鲤拨云甩尾，在空中竟如水中一般，悠然游下，又有琅玕玉枝，紧随其后，飘然落下。待它们缓缓飘落下之后，又有数只仙桃，滚滚落下。
　　底下早有杂耍艺人搬来水，接着这五只锦鲤，又用盘子接住仙桃、玉枝。
　　那班主大喜，忙祝太皇太后长寿安乐、锦绣吉祥，为这一班子讨了不少赏。
　　待他们退下之后，下一个表演的是银丝顶碗。那顶碗技艺堪称一绝，只是有一些人还沉浸在先前的表演中，待到其中一顶碗的女子银丝一扭，万千毫针陡然射出，直刺入皮肤，他们还尚未反应过来。
　　那毫针着实霸道，中针者纷纷倒地。人群嘈杂混乱，纷纷外逃。有人急呼“护驾”，侍卫一层层挡在那女杀手面前。那女杀手手中银丝展开成软剑，抽杀众人。一旁也杀出五六个她的同伴。
　　江尹儿看到这里，视线已被完全挡住。忙乱之中也无人顾得上她，太子同皇帝等人一起，被侍卫护着逃离。
　　她跟了上去。那女杀手一伙着实厉害，竟隐隐有突出重围之势。她只见前方护卫又分出一拨杀了回去。皇帝身边护卫少了，她心中一喜，但转念一想，就算这样自己也打不过剩下的人。但她心里又不肯放下，很快便被那些侍卫发现，差点被乱剑砍死，幸好太子看到她，忙叫他们停手。
　　但皇帝并未让她上前，几个侍卫围在她身侧，是护卫也是防备。
　　太皇太后年老体弱，皇帝孝心重，不肯先行，有几个太监快跑着去抬软轿。这会儿后面传来消息，说刺客被拿下了。霎时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脚步也停了下来。
　　皇帝派几个太监去查看情况，众人都有所松懈，此时一条黑影伴着绳索忽然飞下，落在皇帝身边，众人未及反应，他已用手指牢牢掐着皇帝的脖子。
　　彦斯。
　　太子第一反应看向她，随即下令侍卫押着她。她被迫跪下，这让她极不舒服。
　　“放了父皇，否则她必死无疑。”
　　彦斯听了这话，看向她，却丝毫没有放松手上的动作。有侍卫趁机将剑刺入他身体，竟不见血流出，那侍卫将剑拔出，果真不见血。
　　“你？”太子声音中透着震惊。
　　是什么？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但不敢证实。
　　“是木人。”太皇太后颤声道，“竟是木人。”她哀悸不已，似是想起那场大火中的悲剧。“谁把你造出来的？”
　　“我的父亲，偃师。”
　　有侍卫想趁机拿下他，却被他率先反应，后退一步，手指便自然掐得更紧，皇帝呼吸愈发困难，竟隐隐有些喘不过气，面色开始发紫。
　　太皇太后忙哀求道：“放松些力道吧！”
　　彦斯拒绝：“我本就是要杀他。”
　　太皇太后忙哀哀问道：“难道你就是那大火中被烧的木人？你不是被烧死了吗？”
　　彦斯竟耐心为她解答详情。
　　当年那宫殿被一把火烧了干净，包括里面的木人——本应如此，但偃师的弟子在混乱中潜了进来，偷梁换柱，将木人带了出去。（当然，若容与在，此时要补上一句，代价是五十年寿命。）
　　弟子将木人带到偃师面前，偃师本想亲手毁了它，可最终下不去手。这是他做出的最杰出的作品，甚至超越了他自己的认知。最终，他只是让弟子带木人逃出去，并且命令木人不要报仇。他留在了府中，很快，新皇，也就是现在的皇帝以祸乱朝纲之名赐他死罪，宣旨的太监一杯毒酒送他上路。
　　皇帝命人追查他所有的弟子，一一杀死。那名弟子带着木人逃亡，在逃亡途中耗尽了寿命，临死前，他命令木人，十年之后为偃师报仇，杀了皇帝。
　　他这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皇帝已闭上眼失去神智，但究竟是生是死，众人不敢确定，也不敢去抢，此时谁上前，只怕都要背上死罪。
　　太子命人放了她，求她想办法让彦斯松手。那太皇太后慈眉善目，也哀求似地望着她。但她此时心中极乱。她一步一步向彦斯走去，彦斯不像对其他人一般防备着。众人都不发声，任她极慢地、机械式地走着，走到离彦斯极近的地方。她一抬手，就能让皇帝死个干净，也能拦住彦斯，让彦斯被众人擒住。也许彦斯还会如从前一样，她说放手，便放手了。
　　但她该帮谁呢？
　　帮一个抚养她长大的人去杀人，和帮一个抚养她长大的木人去杀人，这是不一样的。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要为他大逆不道地弑君，现在告诉她，他只是一个木人。
　　但危急关头，有些事是想不清楚的。她想，自己应当拦住彦斯，让他松手，但她却被心中一股无形之力阻着。
　　太子忍耐不住，问他：“你怎能杀一国之君？”
　　她心中想着，木人眼中，人哪有区别？
　　果然彦斯回他：“君可杀一民，则民可杀一君。”
　　“你可知帝王生死，决定王朝兴亡？”
　　“人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粒砂子，生死撼不动河流。即便撼动了，奔流之河总有个去路。
　　皇帝死了，只要继任的皇帝不差，朝廷总能继续运转下去。即便天下大乱，万民流离，终究分久必合，改朝换代，总有新的朝廷。
　　若是人真能将自己杀个干净，这世上再无一人，又怎知不会有新的“人”出现？茫茫天地，生百兽，生万鸟，人争胜万物而自立为主，人灭之后，焉知不会更好？
　　人怕茕茕孑立，木人却不怕形单影只。人有亲疏，木无远近。人食鸟兽，木人却可不予不求。”
　　言下之意，人死了便死了，即便全死光了，与木人何干？
　　身为一个人，听了这样的话，多少会有些齿冷。即便她不怕死，想到这世上空无一人的场景，终究是害怕的。
　　“松手吧。”她对彦斯说。从前每一句她说的话，他都会听，这一次也不例外。
　　他一松手，皇帝的身体便倒下，两名侍卫立时上前护住，太子下令，有太监急忙去宣太医。有几名侍卫也第一时间将彦斯和她制住。
　　彦斯毫不反抗，似乎他完成了“杀了皇帝”这个任务，便不再有任何动作。太子提剑上来，一刀砍下彦斯的头颅。她心中猛地一悸，第一反应仍是悲痛，待看到那断口处的木纹，心中漫起无边无际的惘然，此刻竟不知身在何处。那被割下的头颅仍眨动着双眼，开口竟似还能说话。
　　一旁的提灯太监忙将灯笼扔了过去，火烧了出来，但很快熄灭。便有人去寻来火油、火把，将彦斯烧死。直到彦斯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彻底烧成灰烬，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太医也请来了，为皇帝诊断一番，最后跪下哀恸道：“皇上，驾崩了！”太皇太后哀嚎痛哭，竟昏死过去。
　　她被押入死牢，被连夜审问，刑讯的人问她知不知情，她答道，知情。死罪很快被定下来。
　　等死的日子，容与来见过她，解答了她的一些疑惑。
　　原来那女杀手正是太子年少时的心上人。当年举族被灭，那女子逃出去，没有谋生之法，成了杀手。这些年太子追查她的行踪，她一方面怕牵累他，一方面也不知他是不是要把她抓回去，便跟容与做了交易，让太子查不到她。
　　而江尹儿正巧要借“太子心上人”的身份，于是太子追查到最后，查到的是江尹儿。
　　她心中暗赞容与是极会做生意的，一件事，做两次交易。
　　但若没有与容与做交易，会如何？
　　若没有交易，江尹儿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彦斯是什么，彦斯的离开和死亡她都得不到一点消息，在一无所知中平淡地渡过一生。
　　而杀手也一辈子都靠近不了目标，因为太子的追查，她在任务中受伤，因残疾逃到荒无人烟的深山，被困在山中老死。
　　*
　　她的死期将至，太子——如今的皇帝来看她。她本想将真相告诉他，但转念一想，说出来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于是许多未说的话只化作一句：“你定然是个好皇帝。”
　　皇帝沉默不语，只在暗处站着，似乎是在看她，又或许不是。太久了，她便自己睡去。醒来之后，只看到他的背影。
　　她被判斩首示众，是这次刺杀先帝的主谋，据说她武艺高强，以一敌百，皇宫所有的侍卫加在一起都打不过她。到最后为刺杀先帝，被人刺了一剑，才被拿下，据说也是她自愿束手就擒。众人远远看着，她一动，便怕得急忙后退。编得这样好，她想，也不知刺客列传会不会加上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