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过度》居九戒

54、死亡就是明天后天都不在了

　　熄灯前，陈亦把宋禺斐自动关机的手机插上电源线充电，熄灯躺下后，他又把今天各科老师课上复习的重点大致复述了一遍，听的人默不作声，以致于他这个讲的人，说着说着眼皮也愈来愈沉。他向来睡得沉，哪怕是打雷，他也照样能一觉睡到天亮。那天夜里，他梦里正做着什么梦，人突然就惊醒，矍然望向旁边，黑灯瞎火中那个蹑手蹑脚正要掀被上床的不是宋禺斐是谁。
　　“吵醒你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尤为莹亮。
　　陈亦察觉他浑身上下透着凉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滑到手，握住了，哑着声蹙眉问道：“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
　　“在外面坐了一会儿。”宋禺斐说着直挺挺躺下身。
　　“骗我。”陈亦攥紧他的右手，“手都冰成这样，哪儿是一会儿？你睡不着？”他把他的右手带进被窝，另一只手也覆过来，不住地揉搓。
　　“嗯。”
　　“那怎么办，我陪你聊会儿天？”
　　宋禺斐猛地翻身，左手抱着陈亦的腰，将冰凉的脸埋进他的肩窝，吸了吸他身上温暖的味道，“不，这样就够了。”
　　陈亦没敢再动，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外面待了多久，竟然连头发丝都是凉的。宋禺斐慢慢阖上眼，强迫自己入睡。再睁开时，天光已经大亮，夜里估计被子捂着热，陈亦半个身体晾在外面，睡得正香。替他重新盖好后，宋禺斐轻手轻脚地趿鞋走出房间，才刚6点，他把昨晚换下的脏衣服丢进洗衣机，又到厨房淘米煮粥，趁电饭煲工作的间隙，拿了钥匙换鞋出门。街边的早餐摊已经开张，他买了两样早点回到家，陈亦刚起床，他薅着翘起的呆毛，见宋禺斐从外面回来，怔了怔：“起来没见着你人，我还当你就这样把我丢下了呢。”
　　宋禺斐笑着提了提手里的塑料袋，转身进了厨房。

　　又是新的一天，在这个特别又普通的早晨，陈亦穿着裤衩站在宋家的客厅，心里突然又有点五味杂陈。伤口再深再痛，日子仍得继续。因为楼下那个男人的供认不讳，案件很快便进入审查起诉流程，那对老夫妻或许觉得没脸见人，自那天医院之后就很少出门，听楼下黄奶奶的意思，这里他们也不打算再住下去，等儿子判了刑就准备搬家。
　　宋翎的遗体定在周末上午10点进行火化，短短两个小时不到，一缕浓烟飘过，留下的就只剩燃烧殆尽的骨灰。火化完，宋禺斐捧着骨灰盒把娜娜接回了家。
　　他们想当然地以为出了事，只要不告诉他就能瞒住。的确，他们瞒住了宋翎去世的消息，但他们无可避免地让年仅五岁的她，近乎本能地察觉到了身边每个人的古怪。
　　“哥哥，我妈妈呢？”
　　“妈妈去哪里了？”
　　“她还没有下班回家吗？”
　　......
　　娜娜什么都不知道，她只是一回到家就把卧室、厨房、厕所找了个遍，然后难掩失望地踱到宋禺斐跟前，扯着他的衣摆，一迭声地追问。
　　宋禺斐蹲下，伸手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说：“你妈妈，她不在了。”
　　“明天也不在吗？”娜娜抬胳膊用力揩去眼角的湿润。
　　“嗯。”
　　“那后天呢？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宋禺斐仰头，吸吸鼻子，摇头回道：“后天也不在，以后都不在了。”
　　“你骗人......”豆大的泪珠一颗接着一颗滚落，娜娜五官皱到一起，哭得像个包子。
　　陈亦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他们姓宋的这一家怎么一个个的就连哭都哭得没有声音，这么憋屈。他心疼坏了，怀里这个是，眼前这个也是。娜娜趴在陈亦肩膀，哭得浑身发抖，陈亦手足无措地抚着她的背，连声安慰，好不容易缓和了点，她转回身，明明泪珠在睫毛上打颤，却硬忍着不让它们陨落。她胸口起伏，压着哭音抽噎道：“娜娜不哭！妈妈不在了，哥哥还有娜娜。”
　　“操。”陈亦没忍住，立即撇过头快速抹了眼泪。
　　“娜娜也还有哥哥。”
　　“哥哥！”娜娜扑进他怀里，双手紧紧环抱着他的脖颈。
　　他们照猫画虎，仨人一起简单为宋翎布置了神龛：陈亦从相册里挑了一张她笑得尤其灿烂的照片；宋禺斐找了花瓶、买了花，如愿送了她一束娇艳的红玫瑰；娜娜也把她最喜欢的糖果头绳搁到骨灰盒旁边，因为她说怕妈妈扎辫子的时候又忘记带皮筋。
　　宋禺斐不打算将宋翎的骨灰带回老家，埋到黑暗的地下，他联系了一家骨灰堂，最后和娜娜在家陪她两天后，他就准备把骨灰盒存放到骨灰堂，这样，以后只要他们想，随时都可以去看她。
　　老汪从陈亦嘴里知道宋禺斐家里出了事，事发突然，又高考在即，他一则担心宋禺斐心情会受影响，二则对他家里情况了解一些，也担心他可能无法独自处理这些事，因此放学后，他跟着陈亦他们一起，一行人进了楼还没爬到四楼，就听见楼上有人带了哭腔在说着什么。陈亦听出是谁，立刻大跨步跨上楼，果不其然，就是楼下那对老夫妻站在门前哭哭啼啼。
　　“......千错万错都是我们作父母的错。我们老两口就这么一根独苗，也知道他害了人万死难辞，但事已至此，我跟老郑只想替他恳求你们两个孩子的原谅，该赔的我们一分不少，就是要我们把棺材本掏出来都行啊......”
　　陈亦侧身进屋，走到宋禺斐身旁，他实在不想这样形容两位老人家，但门口这二位可不就像是狗皮膏药，甩都甩不掉，都这会儿了还跑人跟前说这些话给人添堵。怎么着，难不成现在是打着赔偿了事的算盘？
　　乍见宋家门口多出了老师学生，郑家老两口要面子，临走，郑老头到底没忍住，对宋禺斐说：“小宋，这话我原不该说。但我家那不争气的东西，他说你小姑一个女人，既然愿意带他一个男人回家，那就说明她也对他有意思。既然他们俩是在处朋友，那我儿子怎么也不可能故意——”
　　“这位大爷，您自个儿听听您说的这叫什么话！”秦栩和蒋颖她们几个女孩被郑家二老堵在门口，听到面前老人说的话，蒋颖气得不行。
　　戴娇珩也语带嘲讽地附和，“您这话说的，跟您家里门敞开着就是欢迎贼进屋偷东西有什么两样？还要不要脸，这种鬼话也好意思说！”
　　教了大半辈子书，老了竟然被几个学生指摘，郑家二老脸上挂不住，讪讪地不再多说，下了楼。
　　陈亦事先给他发短信打过招呼，宋禺斐迎人进屋后，就到厨房给他们倒水，娜娜只好躲到陈亦身后，抱着他的大腿打量众人。陈亦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一一给她介绍。老汪在沙发坐下后，环顾一圈，见家里收拾的既干净又整洁，心里不免对自己这个学生生出了点佩服。他教书也有十来年，形形色色什么样的学生都教过，家庭复杂、遭遇变故的也不在少数。刚带文科（2）班那会儿，他见宋禺斐鲜少跟班里同学互动交流，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课上安静，课下也寡言，别人是孤傲，搁他，倒是真看着有些孤僻。直到后来看见他跟陈亦、许威他们几个走得近了，这才有了高中生的样儿，尤其是听秦栩说起他私下还给那几个吊车尾补课的事。想起上回开家长会，他姑姑宋翎留在最后，自己原以为她是要再问问宋禺斐的成绩和名次，结果没想到她问的不是宋禺斐，而是陈亦。
　　许威独自直愣愣地站在宋翎的遗照前，不懂唏嘘，倒先唏嘘上了。戴娇珩走到他旁边，也望着照片，说：“她真好看。”
　　“是吧，”许威扭头朝她笑了笑，“小姑人也特好。我到现在都有点懵，前几天还来这蹭过饭，她那会儿还跟我们开玩笑呢......”
　　戴娇珩拍了拍他的肩，提醒：“行了，你可别把人小姑娘给惹哭。”
　　“哦。”许威听话道。
　　时候也不早，吊唁完宋翎，除陈亦外，其他人慰问一番后就相携离开。晚上九点多，哄完娜娜睡着，宋禺斐挨着陈亦也躺到沙发，半仰着脑袋盯着眼前明晃晃的吊灯，“你上回换的内裤洗干净了。”
　　“哦。那你这是留我呢还是赶我？得，管你赶还是留，让我再躺会儿。”陈亦懒怠动，又想起来随口问道：“今天一整天，你跟娜娜你们俩在家都干嘛了？”
　　“也没特别做什么。”宋禺斐顿了顿，又补充说：“陪着她，以及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在了。”
　　陈亦伸手过去，捏了捏他的脸颊，蹙了眉道：“你这么说，让我听着怪心疼的。”
　　宋禺斐转头望着陈亦的眼睛，干净的眼睛，半晌，他开口问：“知道你们刚才来的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吗？”
　　不等他回答，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想让害她的人永远闭嘴，我想让他们偿命。”
　　“我是不是很可怕？”这几天以来，宋禺斐时常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龙卷风卷进了风眼里，耳廓四周尽是风声鹤唳，脚下也是一片虚无，他迫切地想做点什么，无论什么，只要能让他踏实。
　　陈亦摇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不原谅也可以。人不可能同时被两种感情裹挟，一边恨着这个人，一边又要逼自己原谅他。你当然可以不原谅他，甚至恨他，但你不能折磨你自己，也不能不放过你自己。”连自己一个外人况且都厌恨，何况是他，“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多久？”宋禺斐直视他问。
　　陈亦莞尔失笑，“怎么？不信我是吧？担心我保质期过期是不是？我告诉你，但凡你需要我，我肯定一直都在！”
　　“......我不是不相信你，我是不相信永远。”
　　宋禺斐话一出口，自己那只被握紧的手就突然被松开，他望着空空如也的手心，苦涩还没漫及眼角眉梢，脸就被人用力捧起，连带也被对方逼着面向他。陈亦凑近宋禺斐，收了下巴，瞪大双眼，郑重其事地吐出五个字，“那你就信我！”
　　宋禺斐微微一怔，随即笑开，“好。”
　　人总是容易在最无惧的年纪，说出最真诚的承诺，因为那时的他们还并不曾真正感受过人之于世界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