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吸过度》居九戒

34、寂寞就像脚皮

　　“头发也不擦干，干嘛呢？”
　　陈亦抱着没翻完的相册进屋，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地斜靠到床头。
　　“做数独。”宋禺斐回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头继续。
　　陈亦跳下床，趿着拖鞋站到他身后，弓着背，见他面张那张纸上满是方格和数字，乱七八糟的，光看他就晕得慌。“这有什么好玩的......不就数字版的填字游戏。”
　　明明没玩过，还偏偏一副“这什么三岁小孩玩的玩意”样儿。
　　“要不要我教你？”他在另一张纸上按“一捺”的样式，斜着写了“4、5、6”这三个数字，然后连笔带紙往陈亦面前一推，“这是最基础的九宫格，你试试。”
　　瞧不起谁呢。陈亦眯着眼瞅他，提起笔，不带丝毫犹豫，大笔一挥，把其他几个数字依序补上。“切，这我小学就会。《射雕英雄传》里黄蓉教过，‘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有肩，六八为足，五居正中。’怎么样，没错吧？”
　　“没错。”宋禺斐对他的沾沾自喜视若无睹，又在纸上写了另外几个数字，推给他：“你再试试这个。”
　　“不试！”陈亦识时务地后退两步，重新躺回床上，翻开相册作挡箭牌，“我照片还没看完呢。哎，你跟你爸还真像，尤其是脸型和嘴巴，都不用人说，一看就知道这准是两父子。不像我跟我爸，甭管小时候还是现在，好像都不怎么像。听老金说，为了这，我小时候还哭着问过她我是不是他们垃圾桶里捡的。下回你来我也给你看我们家的相簿，足足三大本！”
　　“你说你特别小那会儿也挺白胖的，怎么一上初中就瘦成了竹竿？”陈亦一个人自说自话说得起劲，相册已经被他翻到底，他又往回翻了两页，问：“你跟你奶奶住的那几年没拍过照？我怎么一张都没瞧见。”
　　“问你话呢，能不能别让我以为这屋里就我一人？！”陈亦伸腿朝他后背够，腿还不够长。
　　“没吧。”宋禺斐头也没抬，背对他道。
　　陈亦：“......自己拍没拍过你都不知道。”还没吧。
　　“你相信人会无缘无故失去记忆吗？”
　　“不信，又不是演电视剧。况且，电视剧里也是出了车祸才突然失忆。”
　　宋禺斐转过身，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可我真的不记得。”
　　“怎么会呢？”陈亦愕然问。
　　“或者我不应该说是不记得，应该是不知道。”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向陈亦说明，那是怎样一种隔着水蒸气照镜子般的虚无，“我有时候回想，对于那几年，我好像什么都模模糊糊的，不确定我见过谁，做过什么，也记不清身边的人事物。”
　　“也包括你奶奶？”
　　宋禺斐牵了牵嘴角，点头。
　　“我已经想不起来她长什么样了，只记得她的声音，苍老又尖锐，虚弱又愤懑，总是在我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不要像她那样’、‘你不要像她那样’、‘你不要像她那样’......”
　　“‘Ta’是谁？”陈亦听见自己紧接着问。
　　“我妈。”
　　房间里有片刻不知所措的沉默。
　　“过来。”陈亦突然张开双臂，一脸正色地望着他。
　　见他一脸莫名又一动不动，又补充道：“过来呀，哥们儿我来给你个安慰的拥抱。”
　　宋禺斐面无表情的脸上徒然炸开微笑，他目光灼灼地看着陈亦，有他这句话就够了。
　　“不抱？不抱拉倒。这要搁许威，他可都没这待遇！”陈亦腆着老脸，有点失落。
　　“给我存着吧，等我哪天真的需要了，再找你取。”
　　“你这什么爱好？怎么老往我这寄存东西，拿当我银行是不是！”陈亦笑骂，心里跟着也松了口气。他盘着腿，眼珠子转了转，说：“我跟没跟你讲过我爸妈的事？”
　　陈亦既把他爸妈在他两岁那年离婚，现在也都各自再婚有了孩子的事告诉他，又把他小时候逢年过节站门外泪眼汪汪等他爸回来的糗事说给他听。还是那句话，他不会安慰人，但他想让宋禺斐知道，他跟他，他们是一国的，而以前的那些事儿，都过去了。
　　“寂寞吗？”宋禺斐问。
　　“长这么大，你还是开天辟地头一个问我寂不寂寞的人。”陈亦会心一笑，他抠了抠脚丫，感慨：“寂寞过吧。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寂寞这玩意其实就跟脚皮一样？迟早都会掉，要是它不自己掉，那大不了就动手剥了呗。”
　　“你这个比喻......”宋禺斐欲言又止。
　　陈亦挑眉：“怎么？”
　　“很有味道。”
　　“哈哈哈哈哈哈”
　　陈亦笑得猛拍大腿，等缓过来了，他一溜钻进被窝，被窝里没一丝暖意，他略一哆嗦，拍着被子说：“别玩了，快上床来给我暖被窝，咱们顺便聊聊人生聊聊未来！”
　　宋禺斐听话地照做，掀被靠坐到床头，转头问：“聊什么？”
　　“我操，你敢问得再刻意一点么？哪有人像你这样聊天的。”陈亦颇无语。
　　“那我应该怎么问？”
　　“问什么问，随便找个话题起个头不就得了。”呆成这样，到底怎么考那么高分的？
　　宋禺斐抿唇，顿了顿，“要不要我教你数独？”
　　“......你还是问我要聊什么吧。”陈亦打了个哈欠，身体往下缩了缩，“算了算了，要不还是关灯睡觉吧。”
　　“你困了？”
　　“有点。但你不是睡得早，到点就睡么？”
　　宋禺斐低笑：“我今天可以不用那么早睡，我陪你聊天。”
　　陈亦眼尾往上一扫，故意又打了个哈欠：“不行，你不困，我困了。我要睡了。”
　　“不行，我没睡，你也不能睡。”趁他张大嘴打哈欠，宋禺斐鬼使神差地把自己右手食指伸进他嘴里，心里带着好奇，想知道他会不会顺势咬下去。
　　陈亦自然没咬，他叼着嘴里突然喂进来的手指，眨了眨前一秒还如胶似漆、下一秒便背道而驰的上下眼皮——震惊得无以复加。直到宋禺斐倏地收回手，他才“呸呸呸”，呸完了又往肩头蹭嘴巴，然后才逞凶扮恶地往他脑门敲了一记毛栗子，“不嫌恶心么你！这么无赖，跟谁学的？”
　　宋禺斐曲起手指，不甚在意地依次回答他：“我不嫌弃，跟你。”
　　“扯淡！我什么时候教你这样了？你可别赖我。”被他这么一闹，陈亦是彻底毫无困意了，他瞥了眼宋禺斐那只手，想说什么又作罢，随口瞎问道：“你有几个旋？”
　　“什么？”
　　“手指头上的旋，你不知道？一螺穷，二螺富，三螺四螺开当铺，五螺六螺背花篓，七螺八螺坐着走，九螺十螺享清福，没听过？”
　　宋禺斐摇头。陈亦撇撇嘴，把他手拽到面前，一根根手指帮他看，“你有三个螺，以后开当铺！”
　　宋禺斐盯着自己的手指也瞧了瞧，不明白自己怎么以后就得开当铺了。
　　起了这么没头没脑的一个话题，接下去俩人更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不过多半都是陈亦说，宋禺斐听，或者陈亦问，宋禺斐答，直到陈亦上下眼皮又不听使唤了，俩人才熄了灯睡觉。
　　“阿嚏！”
　　陈亦重重打了个喷嚏，睁开眼，天光已经大亮，而站在他面前，害他打喷嚏的始作俑者，此刻手里拿着个鸡毛毽子正趴在床边一眨不眨地瞅着他——不是宋娜娜小朋友是谁。
　　“陈亦哥哥是大懒猪！”
　　陈亦从被窝里伸出手，蹭了蹭还有点痒的鼻头，边够手机边哑声道：“娜娜乖，等我醒了再陪你玩啊。”他眼皮还沉着，但一看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我操，怎么十点了？！”
　　一屁股弹坐起身，朝半掩的门缝张望了两眼，陈亦转头问娜娜：“你哥呢？”
　　娜娜趴在床边，两只脚在身后来回跳，“哥哥早就起床了。我和妈妈也早就起床了，就陈亦哥哥你一直没起。”
　　“没，其实我也早醒了。”他说着伸手去够塞在床尾的连帽衫，继而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篡窝了。他钻出脑袋，解释得更像是掩饰：“我醒了，看你哥还在睡，所以我才又接着睡。这叫回笼觉，懂么。”
　　“不懂。”娜娜很认真地摇头，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后，又嘟嘴指控：“陈亦哥哥，难怪我哥哥说你睡觉不老实。你看看你呀，都把我哥哥当枕头了，怎么还要抢他被子！”
　　陈亦讪讪低头瞧了眼，抢被子这点他无话可说，只不过——“我怎么睡觉不老实了？还有啊，我可没把你哥当枕头，他瘦的就没几两肉，我抱着都嫌硌得慌好不好！”
　　“什么硌得慌？”宋禺斐恰好此时推门而入。
　　陈亦逮到“泼他脏水”的正主，立刻质问：“宋禺斐，你怎么背后尽瞎编排我？谁睡觉不老实了，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宋禺斐人狠话不多，转身拿起书桌上自己的手机，翻开相册，亮给他看——照片里，陈亦整个人睡得歪七扭八、四仰八叉，两床被子加身也没盖住他那只伸在外面的脚丫，就更别提他那张半张着的嘴以及嘴角显眼的哈喇子......
　　只看了一眼，陈亦便魔爪一伸，打算抢了手机立刻删除这些破坏自己形象的黑历史，嘴上也同时不依不饶道，“好你个宋禺斐，你这是侵犯我肖像权你知道么？赶紧把手机给我，别想拿这威胁我！”
　　宋禺斐眼疾手快地把手机揣回兜里，微笑着问：“这能威胁你？”
　　陈亦当然不可能傻到上赶着用行动证明给他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就不信他找不到机会删照片。
　　“你先刷牙洗脸，牙刷和毛巾我搁在洗手台。我去把粥热了。”
　　“好。”陈亦跳下床，跟着宋禺斐步出房间，见宋翎背对着他们蹲在阳台，立刻朗声打招呼：“小姑早！”
　　宋翎回头：“早啊！”原来她在擦皮鞋。
　　等陈亦洗漱完，宋禺斐也已经把热好的粥和小菜摆上餐桌。他一屁股坐下，眼睛一亮，道：“哎红薯粥啊，我的最爱！这是你还是小姑熬的？”
　　“可不是我。”宋翎擦完皮鞋走进厕所洗手前说。
　　宋禺斐也不作声，只抽了张纸巾递给陈亦。陈亦喝了一大口粥，抬头朝他笑了笑。
　　“你们俩待会在家对吧？那我不带钥匙了，难得今天阳光好，我带娜娜出去溜达两圈，顺便回来的时候再去趟菜市场买点菜回来。”
　　“在在在，您二位放心出去玩吧。”陈亦应得比宋禺斐还快，一大碗的粥，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
　　“锅里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
　　陈亦赶在他伸手来接碗前，捧着碗起身，“客气啥，我自己盛。”
　　等宋翎和娜娜出门后，陈亦吃饱了人懒怠动，便懒洋洋地靠着椅背，歪着脑袋冲厨房里正在收拾的宋禺斐，问道：“我昨晚真拿你当枕头了？”
　　“嗯。”宋禺斐的声音轻飘飘地从厨房飘到客厅。
　　陈亦忖了忖，又问：“那我枕你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