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者行路》九恪

20、三十年前的旧信 20

　　“为了避免被老鼠叼走致命情报，在第四封信中，安德烈透露说，他会将一切的答案，记录到自己接下来要发出的那封信里，送到一个他认为值得信任的人手中。而那封信，也将成为他此生的绝笔。”

　　苏辰把双手放在身侧的扶手上，神情无比肃穆：“因为安德烈描述说，自己的眼前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游丝。蓝紫色的光芒，比他看见过的任何一场极光都要绚烂，像是来自宇宙尽头。”

　　“光芒在昭示他，最终的时刻已经到了，他必死无疑。”赫希平静地说，“时空游质大量积累，预示着时之类即将崩溃。空间坍塌的那一刻，无比混乱的波动将会相撞，那是堪比核｜爆的力量。安德烈也会一同走向毁灭。所以他选择了在灭亡前，把最重要的秘密交托到故人手上。”

　　只是没想到，这一等就是三十年。时之类里的东西要想传出来，连上帝也不知道会落在哪个时间维度。

　　赫希简直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表情。

　　说起来也真是讽刺。当一个人陷在最深处的绝望之中，死亡的悲歌在自己耳边吟唱。可种时候，他心里想到的，下意识想要求助的，亦是唯一能够依赖的，却只有多年之前被自己用谎言伤害过的朋友。

　　1995年的夏天，安德烈在贝加尔湖迎接死亡。他心湖里还藏着一个人，化作流沙沉入了湖底。

　　“人活到这种份上，真是有够悲惨的。”赫希喃喃自语。

　　“你觉得他悲惨吗？我倒不这么觉得。不如我和你做个比喻。”苏辰听懂了她的意思，笑了声说，“在跳进莱辛巴赫瀑布之前，福尔摩斯对宿敌莫里亚蒂说，如果可以把你确实地毁灭，为了公众的利益，我很乐意迎接死亡。说完两人一起落入了瀑布，福尔摩斯用自己的生命阻止了犯罪的阴影。其实在安德烈心里也是如此，没准他还觉得自己挺圆满的。”

　　“我不否认安德烈的牺牲。他的确漂亮地完成了任务，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同时，如果这封信真的能拯救世界的话，所有人都要感谢他。他成了拯救世界的大英雄。”赫希冷笑说，“但他也是一个小人。他把这份责任和痛苦，推到了一个无辜的人身上。苏辰，你得承认，人心是有亲疏远近之分的。”

　　“我的错，是我没顾虑到你的心情。”苏辰耸耸肩，“你自然是站在你教授那边的。在你心里，安德烈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吧？”

　　赫希反问道：“难道不是么？两人的相识是基于谎言，之后安德烈不告而别，害得教授孤志追去。直到生命的最后，安德烈又交付了一个如此沉重的委托，几乎把教授的人生搅得天翻地覆。凭什么教授要帮他呢？威尔斯等了整整三十年诶，又不是三天？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何况真正的朋友，又怎么会舍得把对方拖入到危险之中。”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安德烈做出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苏辰随手捡起茶几上的书，兴致缺缺地翻了起来，“他没有把信直接交给调停会，而是转寄给了自己最信任的朋友。那是一个纯白的中转站，没有人会想到，一个对调停会一无所知的人，竟然会负责接手能够颠覆世界的秘密。从这个计划的逻辑上看，安德烈毫无错处。”

　　“拿朋友的痛苦成全自己的伟大么？那安德烈的确是有够伟大。”赫希一脚踩上茶几，看起来气得要命，“人如果要死，那就死远点，死个干净。别阴魂不散了三十年，还拿自己的遗嘱把朋友卷入危险之中！”

　　“看来我们又谈崩了。”苏辰合上书，看着茶几上被踩出的丝丝裂缝，心想，自己真遇到了个怪力妖怪，看来她气得不轻。

　　他叹了口气说：“小朋友，你还是太年轻了啊。你不知道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它凌驾于私情之上。我知道自己做出的这个抉择，会给我的朋友带去无边的痛苦，但我一意孤行。事实上我没有做出选择，是命运，像个神一样站在我的背后，推着我朝前大步走去。”

　　“听起来，当你的朋友还真是可怜。你毫不在乎他们的感受。”赫希都懒得继续反驳下去了，确实没意义。

　　她理解不了苏辰的看法，这男人铁定是个大义灭亲的狠人。他认为对的事，他就一定会去做，哪怕给自己最亲的人带来伤害。连孔子都要给偷羊的父亲做隐瞒，但在苏辰这里行不通。

　　她真想把苏辰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头是不是写着的只有“固执”两个字。

　　“所以我这人没什么朋友。”苏辰补充一句，“顺便提醒你一句，最好离我远点。不然哪天我也会把这种痛苦带到你身上，我从不吝惜这么做。”

　　“那你放一百个心，我肯定不会给你那机会。”赫希凶恶地露了露牙齿，“继续说下去，教授是怎么同意成为线人的。”

　　“得嘞，合着我今夜来就是给公主殿下您讲故事的。”苏辰把手平放在胸口，行了个礼，“当时，俄罗斯调停会属于零位级别的百代者，只有他们寥寥几个人拥有至高权限，知道安德烈曾经隶属克格勃情报局的身份。他们根据安德烈的生平，推断出他选定的接头人是尼克威尔斯。于是，一场史无前例的合作开始了。俄罗斯调停会和英国调停会决定联手，两边平分这个秘密。”

　　“听上去就像资本主义列强瓜分旧中国一样残忍，你要澎湖列岛那我就要山东半岛。”赫希点点头，“一个负责提供情报，一个负责联系教授。我只能用‘合理’来形容他们的分工。但他们没想到，除了提防的老鼠外，还有别的人也想来分一杯羹。”

　　“关于中国调停会是怎么获得这份情报的…反正我可没答应过告诉你。很遗憾，你就猜吧。”苏辰反将一军。

　　“我不急，反正总有办法知道的。”赫希搓搓手，往手心哈了一口气。夜深了，温度还有点冷起来了。

　　“之后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能知道背叛过自己的朋友，到底还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教授可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答应了和英国调停会合作，当收到这封信时，就会把内容上交。”赫希恍然大悟，“而调停会的人也不可能常来，因为这样太引人注目了，他们要的就是不为人知。说起来，教授选择在这种穷山恶水的地方住下来，也是为了方便接收秘密吧。”

　　“Bingo.”苏辰打了个响指，“你答对了。这栋别墅就是威尔斯的秘密基地，他守在这里等信。为了保留安德烈知道的那个网路地址，地下室里那台老古董，几十年了教授都舍不得换掉。今夜，时空游质在这里出现，它建立起了与三十年前相连的轨道，以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传递方式，把真相展露在你和我面前。”

　　赫希眼底的光黯淡下去：“而教授就像一只被折了羽翼的穹鹰，他再也无法飞向天空。因为他被一封旧信，永远地钉死在了这里。”

　　从苏联回来那一天起，威尔斯就再也没离开过伦敦。他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教授无数次看着赫希，如同自己当初一样，像个疯子似的跳上火车。他心生羡慕，那是他梦里回不去的夏天。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安德烈留给教授的，未必只有痛苦，应该还有一些别的东西。”苏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你凭什么这么觉得？”赫希嘴里鼓气，“说得好像你在床脚偷听过教授说梦话似的。”

　　“确实是教授自己亲口说的。这么完整的故事，我当然只能从当事人口中听到。”苏辰耸耸肩，“我接到的这个任务，说得上是毫无提示。我当初先潜入了莫斯科的联邦中央档案馆，翻阅过当年的旧案，就此明确了安德烈的身份。之后通过安德烈的名字，我又在人海中锁定了威尔斯教授。可要说真正的敲门砖，还是那只俄罗斯蓝猫。”

　　“照你这个土匪作风…你不会对Ann做了什么吧？”

　　“放轻松，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你还记得一年前，教授的猫曾经走丢过吧？就在剑桥。”

　　“记得。猫从教授的办公室里溜出去了，明明门窗都锁得好好的。当时全院的学生都旷课帮忙找。但后来教授说，还好有一个好心的年轻人把猫找回来了。”赫希瞪大了眼睛，露出怀疑的样子，“等下，那个好心人，不会就是你吧？”

　　“正是在下。实不相瞒，猫走丢也是我一手策划的，毕竟我需要一个接近教授的机会。”苏辰踱步，慢悠悠地走到灯旁，“作为教授还猫的恩人，他经常邀请我来别墅里喝茶。我给他带了苹果梨伏特加，来自异国的礼物，还带着对故人的思念。教授显得很高兴，这让他觉得回到了自己的学生时代。人一旦处于熟悉的环境，想让他开口就容易多了。”

　　赫希拍了拍额头，后悔不已：“我早就该提醒他喝酒误事。”

　　“威尔斯的确醉得不能再醉了。我把他催眠后，很轻易地就得到了我想要的情报，也就是我今晚告诉你的全部内容。”苏辰突然咧嘴一笑，“当然除了安德烈的，还有你的一些糗事。所以我说，你有些把柄落在我手里。”

　　“你这个无耻的小偷。”赫希咬牙切齿。

　　“作为小贼，我今天也想给你一句忠告。大人们之间的感情，你这个小孩子还不懂。很多事情，不是一句‘值不值得’就可以评价的。小孩子才谈感情，我们只讲对错。”苏辰回头，把手放在灯的开关上。

　　苏辰的声音远远地飘来：“对于今晚的故事，公主殿下您还满意么？”

　　“故事还行。但讲故事的人，我讨厌得不得了。”赫希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这么说我可太伤心了。因为我还想要让你帮忙，替我向你的同伴们求求情呢。”苏辰关掉了灯。

　　客厅里重新陷入了黑暗。冷风带着寒意，从破碎的窗口倒灌进来。赫希不由得竖起了衣领。

　　1000瓦的军用探照灯，就像四个冰冷的太阳，分别从四个方向射向别墅一层。两人的一举一动无处遁形，简直像身处舞台中央般明亮。通常只有穷凶极恶的犯人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你真偷渡进来被抓了？”赫希摇摇头，“不对，这熟悉的Dacia的引擎声，透露出一股穷酸的味道。这是…调停会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