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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八章 长醉岂知与谁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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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夜。
绝岭之下,仙道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峭壁拔地,危岩倒悬,仿佛随时将要陷落,上面寸草不生。
他本轻功卓绝,即使是这样的险峰峻岭也难不住他,但是眼下他伤势未痊,匆匆赶来又大费体力,此刻已难于登上岭顶。并且——
“为了不让任何人前去打扰……”即使是他,真的能够去那个地方吗?
为潺潺的流水声吸引,仙道心不在焉地沿着石壁走过去,突然停住了脚步。那里是一泓冷泉,纵然这样寒冷的天气也不曾结冰,泉畔人影悄然独立,身旁一柄长剑半没入土,在月色下冷冷地泛着寒光。仙道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个背影,直到他轻叹一声转过身来。
“是你……”仙道几乎有点窘迫起来,仿佛自己误闯入他人的禁地;然而藤真没有任何惊讶或是责怪的表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睛在月色下闪烁着清澄的光辉。
“有什么事吗?”他的语调很温和,然而仙道却不知该如何回答了。正在踌躇之间,突然听见藤真问:“是……因为花形?”仙道一惊,抬起头来,然而藤真的神情没有一丝波澜。
“见到他的话,请代替我向他说对不起。”藤真的目光有那么一刹那的漂移,仿佛一丝薄云从眼前掠过,随后一切又恢复平静。但是仙道已经无言以对了。他凝视藤真的眼睛,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遥远;他突然明白,他再也不能用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来阻止他,甚至是对他施加一点影响了;花形也好,阿神也好,自己或者流川也好,那一切的联系已经为他亲手毫不留恋地斩断;他所余下的力量,余下的生命,已经毫无保留地投入这一战中——
因为那是他的最后一战了。
巨大的悲哀从仙道的心中升起,然而却没有化为眼泪;他看见藤真的剑缓缓扬起,剑光宛若流星划破夜幕虚空,眩晕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在令他窒息的一刻归于静止。如同一道闪电撞击全身,仙道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震动;刚才的剑光已清晰地映在记忆之中,就如铁水浇铸下清晰的印记。他知道那是他尚未达到的境界,也许他一生永远也不会达到;也许,但是——
四周万籁俱静,仿佛泉水也已停止流动;在这一切的静默中,仙道听见藤真说:“请将这一剑带给流川。”
仙道点了点头,知道他必须离去了。临走的时候他稍稍犹豫了一下。“对不起……”
“不。”藤真微笑,“谢谢。”
* * * * * *
一轮巨大的明月破云而出,照耀着岭顶未融的积雪。
“你来了。”
藤真没有回答,只是注视着对方的面孔。他的面貌从未改变——也许从八年以前初见时就没怎么变过。也许他是这世上最后一个见过他真面目的人了。
“八年了。”藤真的神情里有一丝迷惘,仿佛刚刚从一个大梦中醒来,“原来已经八年过去了。”
八年时光,一梦而已。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什么都已经发生了。
“是的。”牧似乎也有一丝怅怅的神情,“已经晚了八年……”
如果知道此后发生的一切,也许八年之前他们就应当完成这一战?然而这世上永远没有如果。
“牧……”藤真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有一点迟疑,似乎他对此还非常的生疏,“这一战之后,你愿不愿答应我一件事?”
“藤真,”牧注视着他,目光中有幽深莫测的微笑,“我也有一件事……你愿不愿答应我?”
藤真愕然,之后也微笑起来。“但是那是结束之后的事了罢……”
“是的。”牧目光中有一丝稍纵即逝的飘渺,仿佛在那一瞬重新见到当年雪中月下的精灵,“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现在他们不必去想到更远,现在他们只有从很久很久前就约好的这一战;在这个时刻他们终于又回到原点——海南掌门,翔阳少主,声名之辩,是非之疑,终于都在一挥手间随风而去,余下的,终于只不过是他手中的刀与他手中的剑而已。
然而他们的刀剑此刻都与他们的手一样地沉默而稳定,甚至于没有从前曾经有过的,那样一种渴血的震颤。也许因为当它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们才发现这是他们多么长久以来的期待和渴望,乃至对他们来说像是黄叶落入大地,河流归于海洋一样的自然——
足尖点地,一片轻雪随之而起,而赤曜夜离在刹那之间,亦已同时出手。那是之前从未有人见过的一战,而之后也不会再有。仿佛突然被完全解除了禁制,刀光与剑光以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自由挥洒开来,如同鸟儿尽情舒展开它们的羽翼,即使这将令它粉身碎骨,也再没有任何一点羁绊!宛转如水,疏洒如风,无所不至,无所不在——那一瞬,仿佛刀已无刀,剑亦非剑,天地之间,所有的只是相交相击,变幻万千的刀光与剑影而已。
假若此刻他们身化光中,随之而去,大约他们也不会感到惊讶。假若这样的光芒能永远持续,存于天地之间,他们还会有什么别的愿望?然而没有一战不会结束,纵然是天下无敌的刀法剑招,也终于有用尽之时——
铿然一声,刀剑相击!
风静尘缓,影尽光收,赤曜刀的刀锋,正落在藤真手中夜离的缺口之上,稳稳将它锁住!藤真的面色微微变了,然而他没有放手——“格”地一声,天下无双的夜离剑,竟然完全断为两截!
剑在人存,剑毁人亡——然而他的断剑还握在手中,如同骤然脱离形体的魂魄,带着一种无可控制的迅速和冷酷,疾射而出!
刹那之间。断剑已经插入了牧的心脏,准确而锋利。但他没有感觉到痛楚。他只感到一种使人稍稍冷颤的温柔,那般缠绵怅惘。温柔得宛若少女临死前最后的叹息。有点绝望,有点无奈,有点惊愕,有点茫然无措。然而如此的……美丽。就像那个人现在的眼睛。
“牧……”
“用不着这么惊讶罢……这大概是天意。”感觉到寒意无边无际地扩大,牧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你赢了。”
* * * * * *
黄昏的明湖畔,残阳如血,众人亦等了一天。湖面结起薄冰,上面漂浮着无边的清寒。夕阳虽然哀婉不舍,终究渐渐沉落下去,湖面闪烁着远远近近的辉光,仿若异界的灯火。
此刻还没有见到流川的踪影,仙道心里掠过一丝不安。他一个人坐在白塔的飞檐之上,俯瞰着下面的众人。来的人不多,有些大概已经打好了观战的主意,不知隐蔽在什么地方,清田站在白塔下不安地踱来踱去,田冈静静负手而立,眼光总不离清田左右。
“流川!”他心头一喜,竟几乎从檐上跌下来,好容易稳住自己落到地面,流川也已到了面前,见他神情疲惫,道:“你受伤了?”仙道摇头,打量流川,见他虽有风尘之色,但精神奕奕,放下心来,问道:“你没事吧?”
流川点点头道:“阿牧……”却住了口,向仙道身后望去。
仙道也不由回望,无边暮色之中,却见藤真单人独骑,翩然而来,仿佛仲春之蝶。他手中,赫然是那柄消失多日的海南赤曜宝刀!众人一时都静了下来。
“藤真……”仙道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动;他望向身边的流川,看见他面上却没有半分惊异悲喜之色,始终静静地注视着藤真。
赤曜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落在清田面前插入大地。清田犹豫一下,抓住刀柄将刀拔了出来,冲到藤真面前,身边同来的海南弟子也围了上去。不自觉地将刀的锋端对准藤真,他的目光突然变为疑惑,问道:“藤真……你的剑呢?”
藤真看着他,仿佛面前雪亮的刀锋根本不存在;他的面容上没有任何表情,冷漠俊美如同冰雪的雕像,很久很久,他才说了三个字:“我败了。”
清田惊异地望着他,刀慢慢垂落下来。而藤真一人一骑已经绝尘而去,不再回头,仿若有灵的蝴蝶,消失在众人的眼中,终究精灵是无人能亲近的。只有留在明湖边的众人,依然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情和各种各样的猜测,朝他远去的方向,怔怔地望着。
藤真的身影终于消逝在茫茫暮色之中,仙道长长吁了口气,觉察到有人注视他的目光,望去却是相貌平常的瘦长男子——但他已经认出这个人是谁了。“花形……”
“也许我终于不能明白……”花形的目光透过渐深渐浓的夜幕,投向极远的地方,“但是我想……他终于可以离开了。”
终于,可以,离开。
“我要走了。”花形说。
仙道明白,叹息了一声。“你到底还是要离开他。”
“不。”花形微笑一下,这一次的笑容是温和而淡定的,“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从来没有。”因为我们最近的距离还是太远,你不明白。
* * * * * *
仙道踏入那间小屋的时候,如他所料,神公子正在那里等他。“我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他的面容依旧苍白得接近透明,但是眼睛却显得很沉静,“原来直到最后,我也没有能够彻底了解阿牧的想法。”
仙道的心跳微微顿了一下。“这么说……阿牧从一开始就打算死在藤真手上吗?”
“不……我始终以为,他只是用这一战为他自己作出一个选择而已。在他退无可退的时候,是继续朝着那条路走下去,或者永远地停住脚步;但是我没有想到,他也给了藤真一个选择——”阿神慢慢地斟满了手边的玉杯,碧色的酒闪动着不定的光,“而他是永远不会败的。”仙道默然凝视着那一泓碧色,却听见阿神道:“我想……你已见过花形。”
仙道把目光移向他。
“幸不辱命。”阿神站起身来,“也许我终于明白医者的责任了……并非是夺造化之力以游戏生死,而只是尽一己之身去对抗天命……是分手的时候了吧。”他的眸子闪动了一下,“如果有来生,我会真的做个好医生。”
仙道含笑注视着他,一双眼睛异常的明亮。“既然如此,何必等到来生?”
阿神一愣之间,他已经转身离去了。“仙道彰……如果在七年前我就遇到你,也许一切就会不一样吧……”目送他的背影远去,阿神低声自语,“不过,现在遇到,或许也并不晚呢。”他微笑起来,端起那杯碧色的酒,轻轻地,洒在地上。“后会有期。”[十年之后,西域有一位神秘名医,医术奇绝,活人无数,然而踪影莫测,行事亦极为怪异,从未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而只知道他自称他的名字为,神宗一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