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90、鬼胎（42）

　　南宫氏像被谁掴了一掌那般跳了起来，略一定神，先不替郦神爱拾掇，反将那裙幅裹着辞书草草一卷，寻了个衣箧收进去，方自妆台前拣了一条白叠巾子，衬着手指，薄薄沾了一层百花萃的清油，预备给郦神爱抚拭。
　　这女孩儿顺从得让人伤心，南宫氏满怀柔肠，取了裙衫预备替换，就听到郦神爱问道：“遣了谁来传谕？”
　　那小宫人的声音里还留着几分不谙世故的娇嗔，细声细气地笑道：“是接宅家子回来的小高常侍。”
　　郦神爱扶着额笑了笑，“让他直接来这儿，我不迎了。”她这样说道。
　　小宫人应声而去，南宫氏却犹豫道：“毕竟是宅家子寝堂，是否不庄重些？”
　　郦神爱气得“呵”笑了一声，仰头想说句什么，望着南宫氏母羊般纯柔的面庞反而说不出口，而高束已经到门口了。她随便提了一领柳色披衫套在隔日未曾换洗的背子外头，拢了拢头发，方从容道：“阿姨请给小高常侍开门罢。”
　　“臣怎么能当阿师一声‘常侍’之称。”高束还是那个高束，郦神爱却不复昨日的郦神爱了。那高束站在门外，习惯性地垂首一笑，打个趣儿，抬起头来险些被唬了一跳。
　　面前的少女一夜之间便憔悴至斯。鬓发依然乌油油的，却黑得没了精神，垂头丧气地帖服着她的脸颊，那丰润的双颊竟恨不得马上凹出一个小坑来填满她双目中盛不下的愁绪。那双眼睛，据说传承自上代玉京最明艳女郎的璨亮双目，深深抠搂着，长睫低垂，好像刚刚才有些儿泪珠沿着那纤细的轨道滑落，在她残妆零落的面上留下一道道清晰的痕迹，仿佛被人抓破了脸儿。
　　“阿师这是……”高束难得露出与他年纪相符的神情，那是没有识见的小子脸上常见的惊愕，他马上便意识到了，慌张地半低下头。御前得宠的权宦向来都是从容平缓的，那资历最深的任为，活生生是一具木像，每一丝皱纹都像是反复拿刀深深琢刻在脸上的，纵然也言也笑，那笑意也从不曾深入眼底。另一个得他佩服的是新近左迁御药局提调的孔朝清，姓孔的若换身衫子到文官里站班，俨然便是刚刚返京述职的一郡长官，他连弯腰的姿态都宛如庭中临风的竹枝，丝毫不带谄媚，仿佛有根无形的脊梁笔直地支撑着他。
　　高束自小便在这宫闱阉宦的生涯里跋涉，还未站起来时，便已暗暗向每一个站着的人习学，他们无论贵贱，都是一副修饰好的容颜，贵人之慈柔宽和，奴仆之谦恭淡定，一个个划好了格子，谁人该是什么样儿，没有一个人做错。就连年轻的小贵人们也符合万民的想象，英果天纵的太子，娇惯恣肆的公主，自开国时是这么个样儿，自郦家还不曾一步登天时也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人钻进壳子里唱同一出变文。他甚至隐隐听说，眼前女子的生父孝烈王，也是因为这荒唐的身份而“谋反”，他曾试图反抗，不惜纳宠自污，可终究还是被这壳子裹挟着走上了死路。
　　只有郦神爱不一样，高束暗想，她是没有那个壳子的，或者说皇帝给了她太多选择，她不知道该演什么角儿。高束不知道人若是没有壳子能不能活，但若是有，定比没有活得省力，大可以循着前人留下的路趟过去，比自己硬踩出一条新路来的轻松。他知道郦神爱最初也是这般打算的——从她还未下山开始，定春山一线就攥在高束手里——他看着她顺从皇帝的指示、努力完成皇帝的任命，一步一步，为自己的不够和皇帝的猜忌而黯然神伤。
　　但她为难到极处也还是挺拔的，即便星夜奔驰彻夜不眠，高束还记得昨日在庄子上他去请驾，侍儿启门处正见她对镜呵开花钿，细细帖在新生的一处痘痕上。
　　不是现在这样，高束心想，不应该是现在这样，定是哪里出了纰漏。
　　“嗯？”郦神爱抬起眼，发出疑问的低语。“我本行事无状，惹得至尊不悦，这才不得不星夜驰还自辩，又容我在宫中休整一二日，本该闭门静思己罪，偏生又去各处招惹了一身是非。高常侍你说，若你是我，如今可能安枕、可能饮啖、可还能有心思修饰妆束么？”她眼睫一霎，又是一连串泪珠滚落，高束看得真真儿的。
　　他觉得麻烦，自己这趟差事走下来，是给自己找麻烦。无论郦神爱此番做派是真是假，哪怕他能一丝不错活灵活现地跪在皇帝面前哭给他看，皇帝也不会信。
　　“如今你来了，”这女人还在说，“说罢，至尊要怎么发落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