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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还都(7) ...

  •   紫微宫在玉京城北,郦神爱带着两个侍女,在光云门外下了车,千秋殿中从前侍候过她的宫人内侍皆含笑在此迎迓,为首的是她从前的保母南宫氏,现已换了服色,想是升官了。众仆行礼毕后,她笑意盈盈的走上前来,托住郦神爱的手,将她引上接引的檐子,又亲热又恭敬,绝口不提往日的情分,只说些夸赞体贴之语。
      她这样客气,反教郦神爱惆怅。于她而言,入道之前的宫中生涯里,皇帝代行父职,如母亲一般温柔慈爱地与她同居同寝的便是南宫氏了。忍不住想要依赖思念她的情感犹在,记忆里不过记得两三个画面。有次巡幸鹭山,南宫氏带她在汤池里浸浴,被她偷偷抽走束发的金钗,一头漆黑如墨的长发散了满池,那画面极美,乳色的蒸汽里浮出一张丰腴雪白的芙蓉秀面,红晕满颊,朱唇生香。
      念及此处,郦神爱不由侧头相视。南宫氏正随在檐子一边步行,那乌云般的高髻尽根处已然华发半生,脸颊依时下风尚抹的雪白,却不再饱满,唯有一腔精神,依稀还是当年妙龄得宠的女官。
      这扑面而来的老态宛如一柄利剑,直戳进郦神爱眼睛里来,与那段风华正茂的记忆斗的不可开交。她心中蓦然生出一股异样难以描述的情绪,细细品味仍不得其解,只是这样高高的坐在内侍肩上,竟然觉得有些孤独。
      光云门乃是一道东向门,进内一条笔直宽阔的大道,两侧有高墙拔地而起,看来格外崇高幽深,前行数十丈,右手特意隔断的数重殿宇便是当今皇太子郦禖所居的永安宫,虽俗作“东宫”、“东朝”,实则是位于宫城西侧。盖因高皇帝迁都之时,城中宫室还未齐备,便先草草将前朝太平宫略作改饰,将就居住,随即在旧宫之东莺歌原上起了新宫,号曰紫微,时人皆称为“东内”。永安宫便夹在这两宫之间,新宫落成之际,时就皇太子之位的隐王为表勤俭,并未随二圣迁居,后来虽然坏了事,但继任的宪庙心中一向以嫡兄为典范,依旧住在永安宫,便也代代住了下来。此处向前,还要再穿过一道昌合门,才算是真正进了宫。郦神爱在宫中居住的最后一年,正好赶上皇太子元服,即将要出阁念书,她还记得蓬莱殿上朱袍冠服、向皇后从容下拜的小小身影,如今已经娶妃在即了,民间都传皇太子生的颇为英俊,“龙章凤姿”,她还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呢。
      她瞧了一眼永安宫在晴明天光下净亮的瓦片,突然懂了那股莫名的情绪缘是为何。
      蓬莱殿在后宫正中,南临天池海,似这般晴好的日子里,天池海的粼粼波光能将整座宫殿映亮,正位中宫的威势,亦体现在这等地方。郦神爱一路上胡思乱想,直到被南宫氏亲手扶下檐子,又被蓬莱殿当红的大宫人绿鬓带上台阶,她站在殿门口,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抬脚迈进殿中。
      绿鬓是个年纪约二十许的美人,齿如编贝,笑起来颊上生涡,她引郦神爱朝正殿空无一人的宝座下拜之后,又粲然一笑道:“殿下在东殿,宅家子快随我来吧。”于是又往东偏殿行去,一路上垂手侍立的宫人皆微笑行礼,整个蓬莱殿中却极为安静,众女皆着软履,褶裙无摆,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郦神爱行走中不忘扫了一眼,唯独她穿了一双登云履,深紫与黄的间色纱罗十二破裙扫在金砖地上簌簌有声,她微微皱眉,脚下使出轻功来。
      绿鬓耳朵一动,却没说什么,只道“殿下盼您好久,只因筹备大娘婚事才耽搁下来”等话,与南宫氏相比,她更为热切而激动,只是说话依然轻声细语,每个字离唇一息之间便消散不见,饶是郦神爱并非眼目昏聩之人,十句里也只听得一半,好在她不需要答话,只是随着绿鬓默然前行。
      皇后的东偏殿乃是日常燕居之处,她素好清净,有时也在此处招待一二密友,如此刻坐在左下手第一位的简王妃。简王乃是皇帝族弟,只因自幼病体缠绵,难以离榻,便未曾前往封国,其妃乃是皇后隔房的堂妹十五娘——也是严氏。小严氏年纪不过三十出头,体态修长微腴,碧蓝绣罗襦,石榴八破裙,肩头还搭着一条时兴的郁金帔子,皆帖金缕银,头上步摇冠在脑后垂下一排细密的流苏,末端各缀一颗小指头大的明珠,在她的脖颈间闪耀生光。
      郦神爱又往右边瞧去,却见两个华服妇人并肩而坐,一个年纪稍长的神情要随意些,一个年青的则更为恭谨,她只认得头一个,是彰妃汪氏,其父汪其瑜乃是国朝名臣,既贤又能,在民间口碑极高。天家这对兄弟在女色之事上似乎是同样的淡泊,即便帝裔如今不甚丰厚,皇帝的后宫依旧平平,乃至民间丝毫秘辛传闻都无。皇后位下,从未有人登上三夫人尊位,除了两位庶妃,九嫔更是空无一人,另有四五女子,充作美人、良人等低衔。庶幼之乱前,后宫中曾有一位惊才绝艳的彬妃虞氏,不仅只身插入彼时风搅云乱的时局中,更拖了帝都大半勋贵世家下水,只是功亏一篑,她逼迫孝王入豰,却不想最后一刻为帝后反杀。
      恐怕这个年轻妇人,便是用来顶替那个空出来的庶妃之位的。郦神爱默默的想,这才扬起头,望着皇后含笑拜下去:“儿归家来迟,阿母风仪清健更胜往昔。”
      皇后严知己盘膝坐在一具阔大的胡床上,只着家常的茜红大袖衫,鹿衔璎珞团花黄罗裙,荼白长帔盈透朦胧宛如云雾,层层叠叠都是轻软至极的料子,与她水月观音般平和慈柔的面容极为相称。与十年前相比,她的五官眉眼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昔日平滑的肌肤略微有些松弛,光泽不再,眼角处恰到好处的皱纹却令她笑起来格外美丽。
      “好女儿,”皇后喜得直对她招手,忙命绿鬓将她扶起来,“到阿母这里来。”
      彰妃与那年轻嫔御早已起身万福,郦神爱还未曾顾及,简王妃便一阵风旋了过来,双手将她拉起抱到怀里,笑道:“我来领你!贵主可还记得我?”
      郦神爱只得抿唇一笑,唤道:“婶母。”简王妃挽着她的小臂,直送至皇后床边,郦神爱却不坐下,先屈膝向彰妃问好,又道:“不知这位是?”
      “这是俞婉仪,未来的文妃。”皇后笑道。俞氏衣裙宽大,身形不显,但彰妃与绿鬓皆含笑注视她的腹部,意味分明。“近来十分湿热,又出幸在即,待到了行宫,山中时气清凉,再行嘉礼。”俞氏含羞低下头去,与郦神爱互相见了常礼。
      她从前养在宫中,仗着帝后宝爱,着实可称得上一句横行乡里,可却又极会看人脸色,大面上从不出错。彰妃便一手指了她,趣道:“贵主还是如此知礼数,妾还记得贵主小时候守岁,那么一点子小人儿,困的摇摇晃晃直站不住,硬是行了礼才肯退下,一个头磕下去半晌不见人起来,原来是盹在当场了。”殿中人皆笑起来,便有拣了她幼年之事玩笑者,也有询问十年里师门生涯者,场面甫一打开,方才初初相见时那似有若无的生疏与防备立时消弭无踪了。
      蓬莱殿中粉飞香软,郦神爱一面言笑晏晏,一双手却缩在袖子里,百无聊赖的互相摸着指上的剑茧。幼时懵懂,只一味知道浑玩,七岁之后便踏上一条与旁人截然不同的路。十年山居,在外有诸般修行打磨筋骨,在内却从来无人同她讲话,教她,陪伴她。郦神爱依稀记得初初拜入山门,还有两个沉默的保母照顾她,只侍奉起居,从不多言,她年纪渐长,此二人虽还在,却极少出现在她眼前,只趁她外出备好衣食,连沐浴的热水都要她亲自提进门去。色色儒道典籍都是齐备的,简单些的话本儿也有,寻常士子还有师长同窗可以指点讨论,她自家粗粗啃了几本书,也曾跑到其他师兄弟们宣经受讲的地方偷听,后来又下山潜入蒙塾里扒墙根,腹中墨水仍稀少,那些为人处事所依仗的道理,那些辞藻清丽的词赋,那些笔记小说里记载的传奇故事,于她来说,都像是蒙了一层纱。
      不是没想过闹,但她自小乖巧,宫中殿堂变做山间茅舍,身处的环境一改换,马上就知道不对。人虽然小,可识时务的本事却是天生的,更何况原先还娇养着时也不算闹,她多会体贴上情,撒娇撒痴都如此可人心意。
      永安宫前的异样感觉,她如今明白了。这母慈子孝的生涯、金枝玉叶的待遇,统统都是别人的,连弥罗宫里倾囊相授的师尊、同窗学艺的师兄弟,统统都不是她的。山上山下,她不过是个过客。
      郦神爱心底隐隐知道,今日之行绝不如此简单,似这类乐融融的相见欢场景,在变文里必定要揭开下一场的惊天大祸,要么便是惊天大祸的了局,用这般和乐将所有未尽未平事都尽数掩去,留下一个凄清的团圆结尾。
      一想来便觉得不祥之极,郦神爱不由出神,此时耳边却有女子欣然蕴笑的声音,盈盈走近道:“我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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