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6、还都（6）

　　今日大公主有喜，圣人特许邻近几坊延迟宵禁，郦神爱却命随侍诸仆皆留在严府应酬，自己先悄悄溜了出来，沿着坊间小路，绕远兜回孝王府。如今府外驻了兵，便也不好胡闹，老老实实迎着众人惊诧的目光叩门入府，也不去向太妃问安，径自回了居处。
　　她住的露云山房正在后园大荒池边，倚山面水，景致疏阔，别无四邻，也没有多余树种花栽相扰，唯站在南窗前能瞧见王府前院的一面粉墙。那些按亲王规制所辟建的重重殿堂早被孝王太妃敬谨封锁，多年来太妃避居之处，还是她当年为侍妾时所居，连独女归家，也不过在广大后园的另一角上新开了一院，母女二人遥遥相对，颇有些互不干扰的意思。
　　郦神爱不记得自己在“家”中住过的日子，六岁前她一直由皇帝养在东内，六岁之后上了北峰，左不过是由这个宫搬到了那个宫，这多年她一次也没下山来过——自己偷偷溜下来的不算。她为人知趣，从不给随行暗卫添麻烦，逛逛勾栏游游西市，都在安分守己的范畴内。
　　奉道者喜洁，郦神爱也作养出了勤浴的习惯，何况今日自那第一等烈火烹油、香臭不分处回来，更须洗净身上浊气。她披着轻罗袍倚在冷水池里，由侍女将一头长发在热水中细细揉搓洗净，又一缕缕挤掉残水，抹上香油，还要移来暖炉隔水熏蒸。待有八九分干时，用竹簪松松挽了云髻，一行人方敢退下去，等候她兴尽传唤。
　　临走前，她忽然出声叫住了她们。
　　府中拨来侍奉她的侍女有一名管带，名唤妙香，年纪比太妃还大几岁，有个诨号叫做“长史娘子”，多年来府中空寂寥落，家臣四散，大小事由全靠她夫妻二人内外撑起来。其夫自然不是个官，据说只是个酒店掌柜，乃是孝王太妃自娘家讨来、以客籍之身入内供奉，怪道如此能干。这夫妻二人自是太妃跟前得力之人，如今娘子给遣来打理这个小小的露云山房，神色恭敬如常，甚至比先前还恭敬几分，既听到了呼唤，妙香便无声向同伴比了个手势，自己又缓步走回原地，锦鞋踏在绒毯上，如落叶入水，悄无声息。
　　虽然没日日瞧在眼前，但康乐县主却实是在她主仆二人时时思虑中长成如今风姿模样的。虽然年少爱俏，喜好艳服靓饰，但究竟十年山居修行，洗去一身浮艳之后，仍有满身的出尘之意，宛如三尺寒泉浸出一尊玉像。妙香跪坐在那里，盯着眼前少女黑发披散的背影，些微的安心根本抵不过害怕再次失去她的恐惧。水池旁有一盏戳灯，县主的脸就隐在灯的暗影里，只挺翘的鼻尖是亮的一点，看去倔强的很，同她的父母一样。此时，只听少女轻轻笑道：“妙姨，你们服侍起来总是这样周到，我怕是再也回不去山上啦。”一副闲聊的口气。
　　妙香也不由微微一笑，没说话，知道小女君的脾气。果然郦神爱又缓缓道：“我今天遇到一个人……不对，是两个。”
　　“一个，是检校玉徽卫中郎将，叫白长歌的，瞧着年轻的很，怕是还未及冠，手上功夫极是稀松，也不晓得是怎么当上这么大官的。
　　“另一个，叫裴度，只是个卫府里的参军，这样的人也能够得着给公主舅姑道喜？我几年没归家，这京里的门道，真是越来越不懂了。”
　　妙香只觉得背后发凉。她无声的吸了一口气，笑道：“白家十九郎么，那是玉京有名的纨绔了，身上担的不过是个虚衔，不然文不成武不就，教圣人将来如何去见高皇帝呢？他家的老祖宗，原是高皇帝孪生姊妹，封号么妾记不得了，虽说仙去的早，遗泽也尽够一代代人吃这么多年。如今这一大家子人，唯独十九郎这一房是大长公主的正经嫡裔，阳台县公娶的是皇后殿下的亲妹，两位小郎君也算活泼健壮，东宫择妃时又挑中了头生的十娘子，已先赐了荣衔，虽未成礼，也是常在宫中不在府中了。”
　　她絮絮说了一大篇，只听郦神爱笑道：“果然这种事问妙姨你正合适。啊……我若是有这副家世，我也要做个纨绔了。”妙香不由随之无声苦笑。
　　“至于这位裴郎君……”妙香半句话卡在喉咙里，进退不得，那声音听在耳朵里都不似自己的，“其父原是大王麾下副将，其祖原来与孝穆皇后母家连宗附谱，后来威国公裴家坏了事，死了一大片，又赶上那场大乱………这些老牌的世家大族本就式微，一番败落下来，仅剩他家还在京中。”
　　郦神爱道：“原来这般有缘份。”又道：“怕不是不想走，是走不了。”
　　角落里一只铜鸭是错金银的，在幽微深暗的夜里还有着富贵的闪光，尖嘴里升起一缕苍白的烟柱腾挪着向上，消散在堂屋高阔的穹顶里。少女湿淋淋的一支手臂就搭在上头，指尖把玩着若有似无的烟气，百无聊赖的玩了一会儿，她终于松了口气：“教别人来伺候吧，妙姨，你可以先回去了。”
　　妙香扶着膝盖起身，只觉得浑身空乏，一步也迈不出去似的。她当然明白县主的用意，可要依意走去无名院向太妃报告，却怎么也做不到。“啪啪”两声响，是郦神爱自己击了两掌，她素有功夫，屋里屋外又都极静，侍女们很快鱼贯而入，虽然有心帮忙，却只得先顾主上，将郦神爱扶起。
　　“多亏了妙姨，只是明日清早还是得劳你亲自费心。”郦神爱盘腿坐在梳妆床上，露齿一笑，似是个寻常娇俏小娘子的模样，“究竟是面圣，我只会穿道士袍，面圣要如何穿衣如何束发，已经忘了十来年啦。”
　　她上山也不过十年，侍女们皆会心一笑。小县主归家不过数日，许是平日里山上约束的极狠，一朝解脱便逍遥恣意起来，又仗着武技在身，整日里都找不见人，竟抽不出空来入宫拜谒帝后。幸好她自幼养在宫里，二圣也舍不得怪罪，耐心待她玩够了，才降旨宣她入宫。
　　妙香却瞪大了眼，县主明日面圣，她怎么不知道？
　　郦神爱便不说话了，只是含笑转过头去，摆摆手命她离开。
　　妙香一路疾走，越过王府中轴线，往后园西北角行去。无名院里，孝王太妃景氏倒是很淡然，她盘膝坐在烟火缭绕的三清像前，手中把玩着一柄黄杨塵尾，只含笑瞪着眼前澄亮的砖地不说话。妙香急的没法，又不敢开口去催，她曾经真的同景氏亲若姊妹，可大变陡生之后，之前那些僭越之举，她是再也做不出来了。
　　“这十年来我从没松过一口气儿，担心好好的女郎，教他们给我养坏了。”景氏抠着地砖缝儿，“如今看来阿大倒也不赖……文湛，那毕竟是我们的孩子，你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妙香知是主母的毛病又犯了。这些年她说是入道修行，实是得了一个痴病，将万事都抛开，只爱困在这小小一方斗室里自言自语，仿佛先王魂灵未远，还在这里同她说话。文湛，可不就是先孝烈王的表字么。有时候聊故事，有时候聊玉京城里的时事，她还常常叫进妙香夫妻为她搜罗。这些事在她腹中待上一夜，第二天进了斗室，立马绘声绘色的演起来。妙香曾潜在窗下偷瞧，只见太妃独自手舞足蹈，同一室静默的香尘聊的眉开眼笑。她本就是市井中养出的一朵牡丹花，那样开心的笑起来，仿佛又回到十七岁时候，同孝王情深爱笃，心意融洽，立在阳光下抬眼看来，仿佛整个天地都为她照亮。
　　妙香觉得心酸，十年来次次看到，次次都觉得心酸无比，今次再来，竟听到他们在讲女儿，妙香难过的后退了一步，悄悄拈起袖口来擦眼睛。这时，又听到景氏开口道：“妙香，你哭了？”
　　景氏回过头来瞧她一眼，从蒲团上爬起来，慢条斯理的整整衣襟，甩着塵尾往外走。一离斗室，那种小女孩儿一般的欢悦天真倏然褪去，她变成了一个三十来岁的慵懒女冠，眉目间殊色犹存，可是神情很冷漠。这间供奉的斗室就辟在太妃寝所之内，用重重厚锦细木为障，平日里能摸到门边的侍女，不过妙香同其余两人。此时室中也只这四人面面相对，景氏扫了一眼，自顾自踢掉鞋子，往窗下的罗汉床上一倚，问道：“今日门上可接了中旨？”
　　妙香摇头道：“未曾，也没有中官来递话。”
　　“那不就得了。”景氏淡淡道，“今日公主下降，皇后亲临其宅，她想起我儿，直接命人去公主舅家寻人就是了。既未遣天使颁旨，又非年节朝谒，不过是进趟宫，我儿好歹在千秋殿里长到六七岁，这点体面还没有么？”
　　她笑道：“进宫，在我与她瞧来不算什么，可你骤然听来不也吓破了胆么？那露云山房里的几个女子，倒犹能含笑侍奉，不慌不乱，红蕖啊，你从何处为我寻来如此机灵的奴婢呢？”
　　红蕖一惊，妙香却是个爆炭脾气，抬脚就要走，教景氏指挥紫芝拦下了。“若是个真正机灵的，会想不到这一点。”她意有所指的看着妙香，口中打趣，“这怕是北头的诚意。这人么，不可能不添，还要三个四个的看牢了阿大，但又偏生挑了几个脑袋寻常的来。我听你说阿大同你打听的那些话，这孩子有几分灵光，那几个女孩子，连她的脚后跟都摸不着。”
　　妙香面上一红，讪讪的用脚搓了搓地。景氏掩口打了个呵欠，倦道：“明日该怎么着，你自还怎么着，权当浑不知此事，倒是帮着阿大好生妆点，我能给她的，也就这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