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60、鬼胎（12）

　　太子不自然地咳了一声，立刻惹来皇后温柔却嗔怪的注视，皇帝和蔼地摸了摸公主的双螺髻，随即越过她，向帐外走去。
　　竟是置之不理。
　　一众侍从宫人呼啦啦的跟了上去，在皇后的示意下，连太子与朝邑公主都没有顾及幼妹。顷刻间唯有隆虑公主被留在了御帐中，她的从人皆徘徊不敢上前，隆虑公主已是满面红涨，泪眼凄迷。不过虽是如此，她也不曾大发脾气，只是独个儿站了一会儿，待赧容消退，又听见圣人登高的钟鼓奏乐声渐渐走远，便随意拣了一张矮床坐下。
　　公主以生发迟缓之躯而长擅射猎，盖此身不足之处得以凭过人目力与精弓巧弩所弥补，她抱膝坐了一会儿，一眼便瞧见帐外那行宫使者竟还在流连不去，遂遣人唤他进来，询问缘由。
　　纵然公主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圣人拂了面子，使者仍然毕恭毕敬，行过大礼后随即深深俯首，答道：“臣本与同伴约好一齐还归鹭山，如今时辰尚早。臣久侍行宫，想借此机会或能寻觅故乡兄弟一叙，是以仍在关防内留连。”
　　“你还有同伴？”隆虑公主十分好奇，“行宫还进了什么，竟分了两路？”
　　使者含笑道：“据臣所知，另一路是内道场缘机法师的私交。法师遣使致意东宫一位姓裴的奉仪娘子，又送上节礼，乃是黄金百缗。”
　　隆虑公主“噗”的一声笑了出来，道：“阿姊行事果然直白。”她早已辗转得知那日鹭山上与郦神爱并肩而行的男子身份，亦晓得裴度有一妹嫁入东宫，此事在宫中想来也不是秘密。她展颜一笑，倒是冲淡了先前的愁绪。
　　“直白也有直白的好处，如今永安宫里众妃妾的日子可不好过。”使者竟也能伶牙俐齿地奉迎她的话，“尤其是这位裴娘子，初来乍到，品级又低，怕是快要被挤兑得没有立足之地了。难得缘机法师还念着情。”
　　隆虑公主倏然放下脸来，怒道：“放肆，东宫的内帏也是你这小小内侍所能议论的？”
　　使者仍不抬头，但从他恭谨的声音里也能听出微微的笑意：“臣不过是在侍应贵主罢了。再者，”他故意停顿片刻，吊足了隆虑公主的胃口，方道：“容臣僭越，莫说是东宫殿下的内帏，便是圣人的内帏，也并非私隐。俗语说‘天子身边无小事’，以圣人、殿下之尊，足蹈青云，身聚天光，时时刻刻都活在天下人的注目之中，早已脱胎成了‘天人’，岂能以凡俗的道理论？”
　　他一番巧舌如簧，早已逗得隆虑公主哈哈笑了起来，心中块垒顿消。皇室子弟自来是一个赛一个的耳聪目明，她虽不知行宫之事的真相，亦敏感地觉出父母、长兄之间的异样，故此方才借机生事，想要从中揣测一二。如今为这小使者一哄，她也顺势从这悒郁情思中躲避出来，当下便强打起兴致，笑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永安宫众位妃妾娘子是怎么难过了？”
　　那使者便再次响亮的叩首，说话时却压低了声音：“好教阿宅家子得知，原是现下行宫中住着荣国夫人，侍候的奴婢便免不了常常议论此事。殿下的后院中本有一位蒋司帐，此番与东宫中其他侍奉过太子的宫人一道，升了奉仪——例制奉仪十人里，如今只有那位裴奉仪是外间嫁入的，一般都是微末妾媵，旁人或在东宫多年经营、或与姊妹同气连枝，独她一个两边不靠。往日在家中也是呼奴使婢的官家女郎，如今进了宫来倒要与昔日的奴婢互称姊妹，出了门去遇见旁的娘子，十回里十回都是她低头行礼。若是心性豁达些倒也罢了，可偏偏这位裴奉仪又是个安静内敛的性子，受了屈只管自己吞声忍泣，如今出阁尚不满对月，离病倒在床也只剩一步之遥了。
　　想不到裴度的妹子竟是个这样的人。隆虑公主心中暗自琢磨，这便是堂姊明着照拂她的理由了。出家修行的县主将手伸进太子的姬妾丛中，古往今来再没有这样的事，堂姊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十分令人咋舌，恐怕她再无余力，只好送钱。可隆虑公主心里隐隐也知道，敢使钱、会使钱将自己生活打点妥帖，这裴氏若有这分手段，也不会落得这境地了。
　　她自然知晓自己的祖母孝穆皇后便是姓裴——不过两代人，昔日鼎盛的世家后族便凋零至斯，全族被赶回原籍务农读书，京中只留下一房孤儿寡母。想到此处，她不禁叹气出声。
　　那小使者十分乖觉，见状连声请罪，隆虑公主不欲与他为难，道：“罢，你且接着讲那蒋奉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