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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还都(4) ...

  •   炎初十六年五月初一,朝邑公主下降驸马都尉严午,是日,皇后、彰妃亲至公主第,勋贵群臣皆往襄国公府相贺。至此,后族严氏已是登上荣耀已极的勋贵巅峰,普天下再也寻不出第二家与之匹敌。
      裴度亦在贺喜人群中。门上接了名帖,未及细看,连忙将人请至旁边一处清净所在,过不了多久,表弟严昼便匆匆走来。他同这个表弟一向倒蛮要好,犹笑着打趣,道:“果然惊动了你,真是大材小用,看来我该趁早识趣才是。”
      严昼年纪尚小,不由尴尬的拭了拭额头薄汗。“大兄这么说就是在怪我家了……”他晓得生母徐夫人为人高傲刻薄,想必于此事上早已得罪了表兄,却不好言母之过,只得暗暗责怪裴度为何如此执拗,非得上门不可,心中却明白此时着实怪不得裴家,一时十分为难,一面将他向外引,一面苦苦思索应对之词。裴度在一旁看得好笑,不免也生出些后悔之意,只是到底爱惜那仅存的面子,不愿自家背上失礼之名,因此只做看不见,一味欣赏四周景致。
      二人绕过热闹喧腾的主宅数房,楼阁轩馆渐渐精巧纤丽起来,只是人影寥寥,竟透出几分清幽。严昼送他到一处芍药圃前,才支支吾吾地告辞道:“我想,姨母近来益发好静,大兄在家侍奉姨母辛苦,很应该在此中随意闲散一二,若是看中我家的花卉,只管唤人刨出来连盆端走……”
      裴度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伸手掠了掠他颤微微的幞头软耳,到底是心软,便不说话,只负手往那花圃中走去。严昼却未跟来,只随手唤来一个妙龄女婢跟着,自己立在原地嗫嚅道:“大兄放心,定不会有人怠慢。”
      他心中饶是再明白,此时也难免生出一丝凄凉之意,只背身挥了挥手,催严昼仍旧前去待客,自往圃中行去。这一座小小花圃原在一处小山坡上,绕圃以水磨青砖砌了及腰高的矮墙,墙上又有槟榔眼,墙随山势,连绵宛如水波,又遍植了垂柳迎客,人在门外,除却隐隐能瞧见坡上一座小小的明堂,此时此间应有的盛大花势,竟是丝毫不见。
      唯有缠绵香气,透墙而来。
      裴度心中生了兴趣,沿着双行细柳夹成的小径一路而上,到了山顶上竟豁然开朗,山下数丛粉白芍药正当烂漫,碗大的花盏挤挤挨挨,花前又有清波一泓,绕过小山而去。此时正值日暮时分,天际霞色一吐,宛如推倒绫罗,烟柳摇曳,水波熔金随风而皱,现成一副浓艳绮丽的金粉工笔,仿佛生生从整个园子劈出一角来,往风姿逸致的泼墨山水上抹了一笔胭脂。裴度瞧在眼中,不觉心头一畅,忍不住击掌数声,朗朗大笑起来。
      “兀那谁家田舍小儿!”他还未笑完,便有一道少女清声凌空斥来,裴度不料这庭中还有旁人,不免有些惭愧,连忙住了笑声。他本非如此疏狂之人,只是此身此境,只得借此靡丽风景勉力振奋。
      “勍州裴度,搅扰小娘子。”他一面答,一面四下里走去望望,堂中别无一人,只空置着数套洁净坐具,随他而来的小鬟怯怯抱柱立在廊下。别处再无余地,那便唯有花丛中可藏人,果然自小池前翩然站起一个人来,他之前便见山下一色轻粉花朵中唯有一支深红如血,原来竟是那人头上簪的牡丹。
      她恰好背倚花丛、临水而坐,那芍药层层堆叠,恨不得自家搭出一座花山来,那女郎又披着一袭深碧大袖连裳,竟是遮挡的严严实实,除了乌云顶上一朵花,余下离的远了倒也瞧不分明。
      轻纱广袖凌风欲飞,女郎怒气冲冲的回过身,双方一照面,倒都楞在了那里。还是裴度反应快,躬身一揖,苦笑道:“不料今日某又打扰小娘子。”正是当日景楼大啖之女。
      这女郎反应快得很,也不说话,只朝他又轻又冷的笑了一声,抬手拔下发髻中一支银装长擿,向花丛中辨认路径,挽裾往山上走来。她身姿异常轻盈,三步两步便破开花丛,携一身零落残花跳到裴度面前。
      甫一站定,她便扬起手中锐器,向裴度点点头道:“你不是想与我切磋么,那便来罢。”粉面秀目,平平淡淡的看过来,但眉眼间暗含的烦躁怒气却显而易见,与初次见面时的言笑晏晏截然相反。
      这样喜庆的日子里,她或许也是在主人家受了不愉快,才一个人躲在这里生闷气么?裴度立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感,又见她今日妆饰,比起前次的靓装艳服另有一番清丽自然,看上去倒年轻了些许。“屡屡得罪已是某之罪过,怎可再度不恭?”裴度退步拱手,见这女郎双眉一立又要发怒,方命一旁的小婢:“劳烦妹妹,选那粗壮柳枝与某折几条来。”
      语毕却未闻人回话,也未曾奉命行动,裴度不免讶异,回头去寻,只见那小婢早已伏地拜下,连头都埋在双臂中,只露出髻顶,插着一朵红绒喜字,还在微微的发抖。
      他便晓得是这女郎的身份之故,不免生出了退意,还未等开口,便听女郎冷笑道:“严家越来越不像话了,我是什么洪水猛兽,要你这样害怕。”说罢,自去她那边挽了垂柳数枝,扬手抛给裴度。
      柳枝劈头盖脸的砸来,裴度的心倒静了。他功夫自有家传,日夜勤习不辍,倒也不惧她挑衅,当下一一将柳条接住,随手一理,俯身做了个揖,抬起头来笑道:“既是小娘子所愿,某亦不敢辞。”
      银光在女郎掌中闪烁不定,她默然垂目,心中数了十个数,再抬眼时,长擿已呼啸而出,璀璨宝光收聚为一点,疾若流星。女郎人随器走,左掌藏于背后,才是真正的杀着。
      裴度年少丧父,家计多由寡母嫁妆支撑,算不上艰难,却早没了当年皇后母族太子舅家的荣光。他虽入仕,多年来却也只能在低阶官吏中混迹,常与兵众莽夫、市井之辈往来,他自负技艺在身,与游侠豪客切磋之时什么样的诡计没见过,女郎的“剑中掌”才不放在眼里,柳条虽柔韧,奈何银擿无刃,两人一招过完,谁也没讨到好,唯独柳叶飘飘洒洒落了一地,乃是方才被女郎掌风拂过所致。
      “再来!”女郎喝道,话音未落,剑光又起。裴度只得翻身格挡,争斗间他见少女右手剑势诡谲,左手掌法倒是走的浑厚朴拙一路,都是他所未曾见识过的武技,唯独脚下所行步法,似乎颇为眼熟。他这厢虽然有空出神,实际已落了下风,到底裴家功夫偏重沙场御敌,不比这女郎所习,乃是正经的技击之术。他只胜在经验丰富,勉强可算做打了个酣畅淋漓。那一束柳条,也早被女郎的剑风劈断,光秃秃的握在手里。
      裴度早见识过这女郎的功夫,自忖毫无胜算,只是好奇她的由来,一念及处,将手中残柳掷出,正朝着那无辜小婢的方向。小婢不过十二三岁,甚为柔弱,细看面庞还有几分秀美动人之态,二人争斗时她也曾悄然抬头偷看过,此时早已吓傻了,呆呆的坐在地上,看那柳条三路并进,兜头打来。
      裴度一招使出,自己也留了后路,硬格了女郎一掌,便退步躲到檐下,冷眼瞧着。柳条无力,看上去气势汹汹,实则伤不了人,最多皮肉青紫数日,裴度不慌不忙的与那女郎对了一眼,她亦是一副心知肚明的模样,仍旧向一侧疾走数步,身姿如仙,沿着一株矮柳飘然而上,扬手将银擿打出,欲将柳枝尽数拦下。
      裴度却恍然认了出来,这等轻盈的脚步,分明与弥罗宫诸道者如出一辙。他心底涌出一个可怕的事实,不由连退数步,可又忍不住想要上前,像围观寺庙里新落成的泥塑彩偶一样,好好的看看她。
      “住手!你是谁家女郎!为何如此恶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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