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缁衣》斋藤归蝶

35、珠结（26）

　　这口气只好泄掉，皇帝却回身看来，一面摆手令她不要说话，一面扬声问道：“无忌？”
　　无忌便是皇帝为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取的表字。话音还未落地，任为便含笑露了半个身子在门外，报道：“太子知道大家近日雅好细密书画，特意寻了一幅进上，现下正在庭中候见。”
　　执中轩地方不大，除了佛龛背后一扇银平脱落地屏之外，并无其余槅扇截间，皇帝此刻说什么，太子当能听见大半。可皇帝却先不理会任为，他一指佛龛之后，露出个她幼时常常见到的作怪表情，努嘴示意郦神爱藏身于内，见郦神爱满面疑惑的缩进去，又仔细收拢裙裾不露一丝行藏，皇帝才微微一笑，起身从她手中抽出那一柄拂尘，随意搁在窗下书案之上。
　　郦神爱屈膝半蹲着，也不闻皇帝又说了什么，只听见任为旋身踱步，行礼时衣衫摩挲的沙沙声，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慈爱，对太子道：“大家请您进去，天气炎热，臣去为您端一盏饮子来。”
　　太子微哑声音中的疲惫是郦神爱意料之中的，他很是客气的小声道：“有劳阿翁。”说罢，只听靴声橐橐，太子走进执中轩，稽首到地，行了大礼拜见皇帝。
　　“豚奴你这是怎么了？”皇帝唤着太子的小名，声音里满是诧异，亲自上前扶起太子。轩中并无座席，依旧是一人一个蒲团，衣衫窸窣声里，天家父子俩分别落座。
　　虽然幼时相处，今岁又曾同席宴饮，但郦神爱对太子郦禖的印象依旧不深，身材挺拔面目俊秀文武悉备，是玉京城年轻儿郎里第一等的模范，样样都好到了极处，而他本人的面貌却只隐藏在“太子”这个辉煌的符号之后。若赞美男子是皎皎如月，那么郦禖的光芒便太过于明亮，谁还看得清蟾宫与玉桂，谁还认得姮娥与白兔？
　　这世间唯有太阳是如此。便是星辰亦有颜色，亦要按照宫垣排布分列，亦要遵循天道而移动，唯独太阳是不管不顾的，是亮到不可逼视的火团，也从没有人知道太阳上有什么仙人仙山。而世间能以太阳作比的也唯有一人。
　　现在这天上地下独一的人正和他的长子坐在一起，亲昵的抚着太子的肩膀，笑道：“吾儿怎么如此憔悴，可是最近修书累着了？”
　　这便是皇朝中至为尴尬、也是众人最心知肚明的现状。太子贵为副君，常以孝心著行天下，随着他一日日长大，传颂他如何聪慧贤明的声音越来越少，他不能兼习政事，也不能结交臣子，连春坊与詹事府的一班官员，也小心翼翼的保持着与他的关系，寻常消遣如马球他也不敢过分，唯恐一个“玩物丧志”的名声，日常生活除了读书，便只有修书。从前他是皇帝的独子，那倒也还好，可是最近几年不是了，他害怕越到后来他的优势越少，只剩下越来越多的《孝经》，而他的庶弟们在渐渐长大了，可以自由无拘的获得父亲的宠爱和朝臣的关注，可以毫无顾忌的展现才干，开府建牙，而他却只有那些《孝经》。
　　至于他高贵的嫡出身份，就好像父母当年的誓言一样，可以随时翻覆于皇帝的一念之间，而他背后的外戚便成威胁，他逐渐长成的身体也时刻令他仍在壮年的父亲感到不安。
　　都说为君难，可是郦禖觉得，东宫才是最难担当的位置。所以史书多见废立与流血，少有走到最后的幸运儿。
　　面对父亲的问话，郦禖不由轻轻闭了一下眼，他不知道他抖得不停的睫毛被皇帝看在眼里，他又咽了一下干燥的喉咙，尽力自然答道：“阿耶多虑了，臣只是夜间贪凉，略有些头重声塞。”
　　郦神爱旁观者清，太子的生疏与不适表现的如此明显，皇帝看在眼中，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从善如流的赐给东宫许多清热解暑的药茶，打发走任庭义，复又含笑问道：“你不是说寻了一幅画儿么？让我瞧瞧。”